[超級,無敵,醜。]


更生日報副刊20121223


一、
    室友為戀愛而煩惱,當晚和他坐在餐桌上,一聊聊到凌晨兩點多。

    最後與戀愛無關了,我們攤開傻傻的童年、恣意大笑的年少,後來,聊的多是瑣碎的心緒。

    搬到花蓮壽豐以後,早晨也許下田或寫稿,習慣了早睡早起床,維持這作息好一陣子了,也就遺忘了深夜閒聊的深刻靜謐。

    漫無目的地閒聊顯得無謂,以為生活不該再出現這種時光。工作與瑣碎家務輪轉著自己,沒有目的的談話因為沒有其必要性,我就不再理直氣壯,做什麼事都要求意義,以至於突然與人聊天數小時,竟有一種微微的興奮,那是不小心觸摸到了,久違的、年輕的、無所為而為的氣息。

    凌晨兩點半,我爬上床,很順理成章地想起了兩個面孔。

    你有沒有這種朋友,不論何時見面都有聊不完的話題?不需太多交代、前情提要,甚至一個眼神,他會知道你要說什麼。共存已久的默契總叫你們一聊就停不下來,討論心事、釐清思緒,就連抱怨,也想通通往這人倒去。

    閉上眼睛以前,我想起了兩個大學室友。

    那時我們有的是大把的時間,只要故意漠視該上的課、該考的試、該交的報告。三個人住在一棟兩層樓的老房子裡,在小巷弄的尾端。我住在一樓,豆子和紅住在二樓。時常,我們在樓梯口大聲喊話,窄窄的樓梯就像傳聲筒,這麼喊著喊著,卻誰也不肯上去(下來);時常,我們敲對方的房門,大辣辣走進,一屁股坐下,哇啦哇啦就開始傾訴,也不管對方有沒有空。有時聊得久了,會聽見另一個人敲門:「你們在幹嘛?」然後湊進來。

    偶爾聊著聊著,不覺天就亮了。「天亮了?」、「不是才聊一下下嗎?」、「怎麼會這樣?」三人都很慌張,一天已去,竟沒有睡覺,然後才悻悻然散去補眠。

    不需要特別追求意義的日子,一切凌亂而自在。隨心所欲的結果常常叫人錯愕,卻也不會後悔。

    隨後我們學乖了。有時聊著聊著,錶上的時間直指凌晨三點鐘,全家依舊燈火通明,有人會喊卡,卻不是每次都能順利休止。

    大四時,我的喉嚨長繭了,醫師要求我不要講那麼多話。我因此把過錯全推到紅和豆子頭上,然而我們依舊聊天。時有喊卡:「不行,我喉嚨長繭!要休息了!」總是如此,我吞吞口水,自以為可以潤滑發癢的喉嚨。

    那時真以為隨隨便便都可以深聊的。只要推門進去,一屁股坐下,就可以開始。

    後來才知道,生命也不是每個階段都有閒情逸致可以瞎耗。

    畢業以後,我們四散,在台灣各地工作,偶爾會在電話裡大聲嚷嚷,問候與關心還在,但更多時候,我們疲於奔命於生活瑣碎。你無法再像大學一樣能故意漠視當下該做的事,社會規則是,遲交與曠課皆須付出昂貴的代價。

    久而久之,就習慣了。習慣了凡事都有目的、有意義的生活。

    這個晚上,閉上眼以前,我想起了紅與豆子。她們來花蓮找過我兩次,兩次都挟帶其它事情前來。例如帶著友人的小孩、帶著其它伙伴、開會、演講、行程導覽……等諸多細項前來,有時實在太忙碌,許多事情都要濃縮在短短的周休兩天裡,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拜訪自然而然就變成了「順便」的一環,沒有閒暇之時,反而更來去匆匆。當然碰面時,一樣是大辣辣地寒暄暢笑,但不知為何,再也沒有,聊到心坎裡的對話出現了。

    長大以後,我們學會了很多事情,包含社交的場所、節奏、應變能力和進退。我們不會讓自己再如學生時代一樣隨心所欲,隨隨便便就花一個半天寫一封長長的信給友人、或坐下來長聊。有時我想想,這種自律節制,真的是合宜的嗎?

    好好地、專心仔細地對談,原來是這麼不容易的一件事。
    突然很想念紅與豆子,想念那個時期的我們。


二、
    因為晚睡的關係,起床時已經早上九點多。

    夢了一個夢。夢見跟紅與豆子在壽豐車站前的早餐店吃早餐。

    夢境場景鮮明,我們挑了靠近路口的位置,坐下來,桌上來有紅茶和蛋餅,我們就像大學時代一起出門吃飯一樣,豆子看報紙,我與紅細碎地聊了一些什麼。店外陽光明媚,金黃色的光束打在豆子的報紙上,她讀報的側臉並不專注,顯然是一邊看報,一邊也聽著我和紅的談話,偶爾搭上一些話。早餐店很熱鬧,阿伯阿姨們在爐台前的自助吧檯夾著蔥餅和蘿蔔糕,小孩子拉著媽媽結帳,吧檯裡的店員吆喝著點單,街上有人走動。

    睡醒的我,認真拼湊夢境的全部。我是在自己的床上,剛剛卻如此真實。很可惜,我們從沒在壽豐吃過早餐,別說壽豐,大學住在一起時,作息不正常的我們其實也很難一起吃上一頓早餐,宵夜倒是時常有。

    我為自己的頭腦簡單,禁不住啼笑皆非。

    簡單泡了熱咖啡、烤了手工麵包,和室友提及昨日的夢境,室友悶笑,說著說著,我就這麼拿起手機,撥打給紅。

    紅沒有接,豆子也沒有。

    距離我們大學已經八年,八年來我們依然時常聯繫,在工作或生活上時有重疊,以至於我們聯繫,總沒有敘舊的理由。最難得的友誼,反而最容易被擱置,那也許是太熟悉,太理所當然的關係。

    吃完早餐,我端著一杯喝剩的咖啡,走到屋外,坐在前廊的藤椅上。陽光很好,藍天也很好,那些青春、那些頹廢又可愛的時代,都到哪裡去了呢?時光壬冉一去不返是事實,也是藉口,或許只是被自己的世故,吝嗇地收起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紅回電了。

    我與她訴說昨夜與室友深談過午夜,以及這個夢境。她哈哈大笑不止,我在她的哈哈大笑裡微笑,然後聽見她說:「好想念你喔!」突如其來的告白讓我有些錯愕,隨後就聽見她劈哩啪啦地訴說著工作的繁瑣與苦悶,我恰恰好在她忙得焦頭爛額之時打了這通電話,解救了她,我們就這麼聊了起來,時光並沒有迴流,我們持續著當下,而當下歷久彌新。

    坐在藤椅上,我把兩腳收起,看著屋沿外邊的藍天,電線上站了三兩隻麻雀,我和紅交換著苦惱,工作的、感情的、生活的。

    滿載的心緒還沒拋接完畢,豆子在這個時刻插播進來,連續,插播兩次。

    我和紅說,豆子插播了,她一聲輕笑,我們掛斷了電話。

    我並不厭倦於訴說夢境,豆子聽完,一樣哈哈大笑,我在好友的哈哈大笑裡獲得某種近似於救贖的東西,解放想念,包含著對友人真實的想念,和對過去漫無目隨心所欲的懷念。也一併放下了,過去她們總帶有眾多目的才能前來的耿耿於懷。或許沒有人願意用那麼多的「順便」完成一趟旅程,只是成長把我們壓縮,如此我們才能符合這個瑣碎如麻的社會。

    我對豆子大罵:「你們這些死大人!下次不要再匆匆來去了,快點,我們快去吃早餐,去壽豐車站前那家早餐店!」

    是自己困住自己,沒有非得如此不可。

    坐在藤椅上,講完了兩通不短的電話,手機掛斷,非常開心。哼著歌走進家門。幾乎可以預見的是,紅和豆子也一樣開心。沒有任何目的達成,不過就是夢一場,但我們如此喜悅,因為更真實的還握在手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