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08 我妹妹]


更生日報副刊20120506


  我蹲在客廳的地板上,瞥一眼牆上的時鐘,慌亂地打包。

  她走過來,蹲到與我齊平:「妳什麼時候要出發啊?」

  這個明明要載我去坐火車的人,身上還穿著睡衣。她的不溫不火和我的匆促忙碌成為明顯的對比。

  「等、等一下啦!」嘴上敷衍著,心裡卻很慌亂,刀組可以上火車嗎?有烤箱的話,烤吐司機就別帶了吧!鍋子、鍋子要怎麼打進背包裡?用提袋好了,哪裡去找這麼大又堅固的提袋……手提小音響放進去,冬天的衣物就塞不下去了,怎麼辦……算了算了,下次回家再拿吧!

    一切都是因為,我決定搬到一間什麼也沒有的空屋。在外討生活的女兒,一無所有之時想到的,還是自己家。「姊,我想如果妳的房間也可以搬走,妳一定會整個搬過去吧!」妹妹拿了一個紅色的大提袋來,幫我把一個炒鍋和兩個湯鍋放進去,小心翼翼地。

    我沒有因她的幽默而哈哈大笑,因為我還想帶上一個大同電鍋,可是我沒有手也沒有時間了。還有一袋媽媽準備讓我帶走的水果和零食……「還是我開車載妳啊?我的機車載這些東西會氣喘發作吧?」妹妹蹲在我面前。

    好的,我們一共有一個大背包、一個小背包、三個提袋和一個提箱。

    「妳確定這些東西妳一個人可以帶走?」我看著她,點點頭,心裡其實亂糟糟沒什麼把握。「喔!我的機車在顫抖、顫抖!」她批上外套,兩手提滿了我的行囊,一副要上戰場的氣勢。

  我們到了火車站,卻來不及辦理行李托運,和妹妹狼狽萬分地提著跑著,在售票口前她將手上的東西加掛到我身上,我的前胸後背都背滿了、手上肩上也掛滿了,下午兩點半,正當我提起一口氣就要進站,一台火車在我們眼前緩緩地啟動──那是我一周前就看準了的莒光號。

    一股冷風吹過。

  「坐下一班啦,四點半還有自強號到花蓮。」檢票員阿伯好心地說。

  我轉身,沮喪地低頭:「我想坐莒光號……

  是我的口氣太卑微,還是樣子太落魄?她發出豪語:「要加多少錢,我出!」坐在椅子上幫我看著一排滿滿的行李,揮手要我去換票,像媽媽。
  票是換到了,卻是無座,我癟著一張嘴走向她。「還有兩個小時,還是我們去咖啡館吃下午茶?」妹妹想辦法幫我排解遺憾或無聊。

「我……我想回家拿那個大同電鍋……」我小小聲說。

「對,這樣就可以拿了耶!也可以辦理托運。」妹妹說。

    姊妹倆去了行李房,悠哉悠哉地辦理第一階段的行李托運。「還有一件要回家拿,等一下再回來喔。」我們說。

    行李房的阿姨喜歡碎碎唸,她碎碎唸著現在年輕人做事情總是瞻前不顧後、托運就托運還分兩個階段、要快回來妳們說一個小時內就要拿過來的……姊妹倆被碎碎唸著送出場,妹妹載我回家,風裡我們細碎地聊著什麼,大笑這愚蠢的行徑,吊在難堪的尾端,我還感到安心。

    終於搬出了那個大同電鍋。「有繩子嗎?」箱子要用繩子綁。「沒有耶……」妹妹說。我在家裡翻上翻下搜尋,她打開電視,吃零食等我。

    二度來到火車站,距離開車時刻還有半小時。擔心碎碎唸阿姨的反應,也不想再耽誤妹妹的時間,「放心啦,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了!」灑脫揮手說掰掰。 

我一直道歉一直道歉,碎碎唸阿姨還是發威了。

看吧來晚了就是因為你們不守承諾才會造成火車站務的麻煩、我快交班了要是下一個人不知道你還有一件怎麼辦、就說電鍋不能當隨身行李要拖運要付費、現在的年輕人真不懂事搞不清楚狀況難怪上一班車趕不上、跟你說快一點不要再重新打包了趕緊去坐車、火車進站了已經進站了還不快去……

    有那麼一刻,我希望我如果沒有耳朵就好了。蹲在那裡考量行李的安全和運費,最終決定不加運。「快點,火車進站了!再沒趕上看妳怎麼辦……」碎碎唸阿姨說。

    大鍋小鍋電鍋都提在手上,背著小背包走出行李房……心裡好生委屈,一邊走,一邊咕噥著,碎碎唸阿姨是個寂寞的人吧,才會不停以碎碎唸來排解無聊。

    鍋子匡噹噹的聲響遺留在地下道裡,我走上第二月台,看了一眼走馬燈──沒錯,自強號到花蓮,火車真的進站了,鍋子又匡噹噹地穿越了車門,大包小包上了車,坐定位,長吁一口氣,終於!

    周遭還沒有人上車,我隨易撿一個位置,手機響起,坐在那裡大聲談笑,哈哈哈、哈哈哈地,彷彿火車就是我的,前一刻吃鱉的滿腹委屈一下子都煙消雲散,我迅速拋卻前一刻的不順遂。反正上車了,抵達花蓮以前,都有悠閒愜意的理由。

    那通電話很長,直到我掛掉手機,火車都還沒啟動,也沒有其他人上車。我眨眨眼,看了看錶,咦?過點三分了,還沒開啊?

心裡陡地升起一股不妙的直覺……猛然想起電話講到一半,月台另一側進站又啟動的火車。

    就像所有人經歷不可思議的倒楣事件一樣,我坐在那邊,怔忡了三秒鐘……火車、火車走了嗎?環顧四周空無一人,我、我坐錯車了?瞥眼見隔壁月台還有一班列車,似乎是要啟動了,還是……還是我走錯月台?!這麼一想,霍地起身,提起大包小包大鍋小鍋,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就往第一月台奔去,走下樓梯、過地下廊道、再爬上樓梯,噹噹噹、匡啷匡啷匡啷,樓梯還沒走完,氣喘吁吁的我就又看見火車緩緩地啟動了……

    如此狼狽,看見自己的愚蠢赤裸裸站在自己面前。

    走了走了,什麼都走了……我拖著兩袋匡啷的貪心與愛,蹣跚地走上月台,跑馬燈顯示往台中,這是北上的月台,表示我當初並沒走錯。天啊,怎麼可以!三分鐘以前,我讓那班列車與自己擦肩而過,就像一部絲毫不感興趣的電影──那是我錯過了又等了兩小時,妹妹還貼錢讓我坐的自強號啊!而我還,我還自以為穩當當地上車,忘形地高談闊論……

  「快點快點,火車已經進站了你還慢慢摸!」碎碎唸阿姨的聲音猶在耳邊。

  沒有冷風,比冷風更淒涼的。

  我要怎麼打電話給妹妹?不能打給她,她會擔心。走到檢票處,檢票阿伯看了看我,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我好擔心他會認出我,卻無法阻止現實向前走。

    「啊妳…………」阿伯欲言又止。
    「我坐錯車了,要再去換票。」我有氣無力。
    「沒要緊,六點半、六點半還有一班車到花蓮。」阿伯說。

垂頭喪氣地出站,又聽見阿伯的聲音:「妹仔,最後一班了喔!」

    沒有別的選擇,我重複了一模一樣的程序,安置行李、到售票口換票,「啊?妳又沒趕上?」售票員大哥吃驚地說。「對啦對啦~」我回頭,行屍走肉地坐在候車椅上。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響了,一看,是妹妹。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手機屏幕,小小方正的框格中,是多少年來姊妹迥異的性格所造就的,選擇。

    她一直有穩定的收入,護士三班制的工作很累,儘管脾氣是爆了些,對家人的照顧卻從沒少。對比於終年在外,愛到處亂跑,僅依靠打工和寫稿維生的姊姊,妹妹顯得懂事多了。她知道姊姊生活簡約,慣於花少少的錢、用長長的時間去走遠遠的路;她知道姊姊任性、衝動、有夢想,選擇到遙遠的後山花蓮,因為那裡離大海和高山都很近;她知道姊姊糊塗,不注重如麻的生活細節,所以健忘也容易丟東西……從小到大,她參與或聽聞姊姊那些大大小小的搞笑事蹟,早已見怪不怪,所以她可以在她姊姊第N次慌亂地打包時,蹲在旁邊慢條斯理地幫忙,或者觀賞。所以她可以接受她姊姊錯過火車,心甘情願反覆在車站與家的路上往返數次,而不覺得驚訝。

    所以,我現在,應該怎麼跟老妹說?

    當然是把我的窘境一股腦通通都跟她報告呀!

    在我劈哩啪啦把事情都講完以後,果然,妹妹開火了!但對象不是我,是可惡的碎碎唸阿姨。

    可惡欸火車明明沒進站那老太婆亂講個屁、電鍋不能當隨身行李要付費這是什麼道理、她吃錯藥啦簡直莫名其妙、姊妳還好嗎會不會無聊要不要我過去找妳……

我就在她碰碰碰、碰碰碰的砲火中,感覺自己阻塞的身體慢慢地通暢了,還是一樣狼狽,醜態百出的過去也不會因此消散,卻莫名地被安慰了。她如此憤怒,我卻感到溫暖。

    近乎是恆久的、不分青紅皂白的,站在自己這邊。

    因為她是我妹妹。

    我花了很多力氣阻止她來陪我等車,以及繼續怒罵碎碎唸阿姨。這樣就夠了,我們得以在每天不周全不順遂的時刻同時感受細小繽紛的關心,像冬夜裡的火花。趕火車是過程,我們在輾轉折騰之間有了高潮迭起,妹妹飽滿高頻率的聲音愈是在耳邊播送,我就愈來愈清楚這一切其實是自己的問題。但喜歡聽她為我抱不平,我得以藉此拋去無能的怨懟,以及檢視自我的虛弱。 

何其有趣,人們意識到擁有彼此的滿足,而得以吞嚥生活的不滿。

因為那些無形的存在,因為她是我妹妹。

火車呢?我上了最後一班車,在車上接到一通差不多的電話,這次,是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