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藏


    一進門,就遇到小飽從廚房裡走出,「今天做了好多事。」他低低說。


    我走進廚房,看到幾條深褐色的粗根躺在瓦斯爐旁。


    推開後門,院子裡放著一大株植物。手掌大、長橢圓狀披針形的葉子還張開著,粗壯的莖幹很清楚,塊狀的根部則被切除了。


    那是樹薯,種在家裡後院好一陣子了,一直長得很好。


    「你挖了樹薯!」我向客廳的方向喊著。

    「還有芋頭和地瓜。」小飽回答,口吻平靜。


    一轉身,才看到地上藍色水桶裡的紅皮地瓜;一顆芋頭剛剛與芋莖分離,躺在紅磁磚的檯面上,上頭還有濕濕黑黑的泥土。


    一種豐收,在這個冷冷的冬日,悄悄地,蔓延進身體裡。


    我對樹薯的認識,是搬來鄉下居住以後才開始的事。曾有朋友興沖沖把田裡的樹薯挖來送我們,我傻傻把它當地瓜一樣常溫存放,沒兩天,就發霉了。記得不管斷面怎麼切,周邊都有黑絲,我眉頭緊縮,捧著朋友苦心的收穫,就這樣白白浪費了,耕種與贈予的心意。


    所以這天一見樹薯,立馬準備處理,幾乎要捲起袖子了。


    拿起刀,切下一截一截的塊根,開始剝皮。一片一片,仔仔細細地剝著,乳白色的斷面很新鮮,煮進湯裡會呈現隱隱的黃金色。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衝動,源自於對食物的珍惜。因為親眼看著它長大,為它施肥、剪枝,它也奮力生長,愈長愈大、愈長愈大……直到某一天,時候到了,它就被挖出來了。後院那個角落曾枝葉繁茂,如今空蕩蕩的,樹薯努力一生,最終是成為食物,沒有任何條件,把自己的一生都給你。


    瞥一眼地上一桶地瓜,還有鮮採的芋頭,這天沒甚麼特別,卻因它們的存在而豐盛熱鬧。


    我一邊處理,一邊哼著歌,過去歉疚的缺口慢慢地被填滿了,儘管寒氣逼人,也阻擋不了內心的踏實感。


    從前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切理所當然的日子過起來無足輕重,現在卻覺得生活每件小事都可能充滿重量。我為自己歌頌食物的衝動、對植物的好奇與愛意感到驚奇,那是因為彎腰種下去的關係。


    一切靜極,只剩下電鍋咕嚕咕嚕地冒著蒸氣,和刀切樹薯的聲音:「喀啦、喀拉!」落到砧板上。第一次意識到,所謂的冬藏,是什麼意思。


    幾支樹薯完整地收進冰箱,準備明天拿給賣豬肉的房東太太和鄰村友人,其它的全數處理好,一大袋就這麼放入冷凍庫,又恭敬、又滿足。




二、月夜


    沒有一點車聲人聲,連蟲鳴都消失了。


    我在書房裡,手指在冷冷的空氣裡打字,感覺天色漸漸由向晚入夜,一切生命都將休養生息。


    小飽敲了我的房門,房門打開,一只白色瓷碗遞到眼前,兩半截熱騰騰的玉米,還冒著煙。


    「下周就可以出玉米麵包了。」小飽低低地說。


    那是他下午去田裡採回來的玉米。顆粒飽滿的白色甜玉米是雪珍玉米,一顆一顆就像雪裡的珍珠,我一直都很喜歡吃;糯玉米則是小飽鍾情的,他喜歡有嚼勁的口感,顆粒較小,但綿密紮實,他總也吃不膩。


    電腦螢幕的光斜斜地打在白色瓷碗上,反照出淡淡的光澤。


    一口咬下,這冬日大地的恩賜。


    玉米吃完,碗裡的玉米梗,還是在冒煙。


    燈光昏黃,我們無聲各自在客廳、書房和廚房間移動,煮麵、寫字、打電話聯繫、一起看一部安靜的電影,然後,洗碗與揉麵。


    小飽把檜木板搬到餐桌上,在鋼盆裡倒入麵粉,加水,攪和,開始使勁。準備明天做麵包的老麵。


    我洗著碗,想起中國東北邊境的雪夜,曾經零下三十度的呼倫貝爾冬原。在那裡過冬以後,回台灣後有段時間,我老愛嚷嚷台灣沒有四季,只有冬夏之分。


台灣人沒見過滿山嫩芽在一夜間破雪而出的生命力、台灣人沒聽過結冰的大江在解體時發出喀吱喀吱的震天乍響、台灣人不曾體會「驚蟄」是什麼意思……台灣人不了解……


    不是這樣的。我一邊洗碗,一邊推翻了過去自己的武斷。


    自然而然、輕而易舉。


    這裡雖沒有北國的白雪靄靄,春與秋轉瞬即逝,但只要感官敏銳一點、更接近土地或農村一點,就可以清明地感知到,島嶼的四季。


    僅僅只是洗碗,聽碗盤相碰的聲響,水淅瀝瀝地流,一陣冷風從廚房門口灌進,手都要凍紅了。


    我知道小飽在客廳,昏黃的燈下,緩慢推揉著麵糰,芭蕉的甜味和葡萄乾的香氣隱隱在空氣裡浮動。


    沒有任何對話,我們沉默地做著自己的工作。


    把碗、盤與鍋鏟一個個在晾架上放好的一瞬,我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寧靜。


    推開門走到後院,月牙高懸。屋簷上方,一彎細細、溫柔似水的上弦月,照看大地。我搓手呵著氣,黑夜裡,還能隱隱看見屋後山脈的稜線。


    溫度下降,動物蟄伏,草也慢長,人們需要熱食以暖身子骨,需要烤火、需要寂靜,提醒冥想與歇息的重要性。


    第一次,清楚地觸摸到,冬夜裡深長的滿足,在一座亞熱帶島嶼。




三、暖陽


    清早醒來,金黃色的光斜斜地穿過紗門,射進客廳。


    客廳西側的老裁縫車和米白色牆面,就靜靜地被刷上一層薄薄的晨光,黃澄澄的深淺不一,一層一層紗門小方格倒映其上,很好看。


    島嶼之北,冬陽不多,只要出現了,我就會想洗衣服。幾乎像是一種生理需求似的。


    珍惜這樣的時刻,為著可以大辣辣地逗留在晨光滿溢的廣場上,與甫洗淨的衣服一同進行──光合作用。


    一邊洗衣服、一邊做早餐,廚藝不精的我總把自己搞得很忙碌。


    燒煮熱水、按下電鍋,早上九點,我抱著籐籃裡滿滿的衣服,在後院廣場上一件件拿起來掠曬。剛脫水完畢的衣褲都還是溼冷的,可是只要晾起來了,陽光會把水分蒸乾。我喜歡因吸足陽光而清爽的布面,好像只要在廣場上曬衣服,我就能擁抱朝陽。當把衣服通通晾起來,看它們在微風下輕輕飄動,會有一種幸福感。這是一種私釀冬陽的方法,衣褲盡情地把光與熱都吸飽,我們再穿在身上,而感到朝氣與能量。


    忍不住又跑回房間,把枕頭、棉被也搬出來曬。看生活裡的不同顏色都攤開在陽光下,一層一層,不知為何興高采烈。要把棉被都曬暖,陽光還來不及跑掉時候,就趕快折起來,抱進房間裡,這樣晚上睡覺時,就能呼吸太陽的香氣。


    水燒開了,我泡了一壺紅茶,烤幾片小飽做的芭蕉吐司,坐在前廊,看一本書。


    靜心聽,能聽見鳥叫,與風的聲音。風吹過,還有葉子與葉子摩擦的沙沙聲響,竹子細長柔軟的莖幹在空中搖曳,輕輕搖擺的一整叢。


    如果我覺得冬夜並不漫長、如果我懂得珍惜舒暖的冬晨,是因為更貼近土地。


    想起昨天下午與小飽一同整理後院的景況,說是除草,但因天冷,也為了驅蚊,小飽在院子中央升起火,我們呢,就一邊除草一邊看火,看望火苗比除草更有勁。後院因陰濕生了滿地的菁芳草,非洲大鍋牛勤快地把菜苗都吃掉,最後只剩下香草植物和小樹,我一邊看望著火堆,一邊盤算往後每周要花一天認真照顧後院,然後就聽見小飽說:「香蕉樹開花了。」


    興奮地跑到樹下,伸長脖子探看……真的啊,香蕉樹抽蕾開花了!還看不到頂生穗狀的無限花序,青色的花苞隱生在葉面與葉面之間,藏得隱密,但就是……開花了。這株香蕉,陪我們快要一年,從小樹苗開始種下,一天一天,看著長大。香蕉一生只開一次花,那個花苞是它畢生的心血。我拉著香蕉樹的葉子,在這個冷冷的冬日,與它說加油,謝謝。開花後是結果,結果後,香蕉的生命也就完滿結束了。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多少花開花落、生生死死,生命與生命交疊相扣,成就生活。我想像香蕉收成的一天,捧著那串耗盡一生氣力的香蕉,我已經不再是從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孩子。


    熱紅茶下肚,陽光曬得手腳都沁汗了。小飽揉的芭蕉吐司真好吃。


    我會記得,陽光與土地織就出平凡深刻的每一天。這是我們的島嶼、我們的冬季,我們瑣碎恬淡的,一年將至。



聯合副刊2013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