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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往生後,我在美濃長居一周,發現大學時寫的文章。
那時沒寫完,六年後把它翻出來,幾乎遺忘老家曬高麗菜乾的畫面了。
把它收尾,文章前後是兩種不同的口吻,代表昨日與今日的自己。
更生四方文學刊出時,媽急著收藏,我急著解釋:
「這篇寫沒很好啦,很久以前寫的。」
後來發現媽才不管,只要是我寫的家人,對他們而言都是最美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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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黃昏,夕陽把美濃的山都照成了金黃色,我陪老奶奶到小土地公廟拜拜,踩著腳踏車跟在後頭,看著前面電動車的背影,嚴重的駝背讓她更顯嬌小,棗紅色的碎花衫身影在綠色的稻田間緩緩前行。

正午的微風有些熱,稻香在空氣中隱隱浮動,小土地公廟到了,老奶奶想下車,八十年的歲月讓她的行動遲緩,我快步上前扶她下車,看她把車前竹籃子裡的水果提起來,還有一個紅色大花的塑膠盤子。

    我把盤子放在土地公公前的石桌上,老奶奶小心仔細地擺盤,上香。老奶奶的願望很少,但求全家平安。駝著背的她拿著香,嘴裡喃喃念著一長串的客家話,鞠躬的時候比石桌子還要低,香煙兀自緩緩而升,飄上小農村的天空。

    老奶奶獨居在內六寮,經常來拜拜,這裡還有一間比較大的濟公廟、五穀廟,她也常去,拜拜時跟神明講話能得到內心平靜,有時候一講就會講很久。孩子們都在城市裡工作,老伴過世以後,兒女想接她進城就近照顧,老奶奶不要,她願一個人在鄉下過日子,有園子可以種菜,等兒女們逢年過節歸來,就可以拔菜讓他們帶回城裡吃,老奶奶的菜園子從不噴灑農藥,她要子女們健康平安。

生活簡單,儘管兒女都不在身邊,儘管是寂寞了些。

    老奶奶家的庭院有兩張老舊的藤椅,以前是給老伴和她自己坐的,老伴走了,藤椅還留著。後來老奶奶又搬了幾張小板凳出來,就這麼放著,每日等待些微熱鬧的午後。通常是在下午兩、三點的時候,左鄰右舍的老先生老太太會騎腳踏車過來,下車後便坐在小板凳上,開始話家常。彷彿從很久以前就是這麼樣的。老人家說話的速度很緩慢,不像年輕人打開話夾子就拉拉雜雜天南地北,他們彼此交換各自兒女的近況、村子裡的消息。聊罷,老先生老太太又騎著腳踏車走了。

    老奶奶自己簡單地吃過以後,早早就睡了。睡前會聽客家廣播電台,電台裡的主持人彷彿都變成了她的好朋友,每天都是聽著好朋友的歌聲睡著的。


二、
    老奶奶八十歲了,從小勞動到老,習慣了,閒不下來。

老奶奶的菜園子有魔法,她的菜長得特別好,有時候園子裡的高麗菜種得太多,子女們沒法全數帶回去,經常吃不完。老奶奶覺得心疼,把園子裡吃不完的高麗菜都摘回家,一葉一葉剝好,鋪放在庭院裡,任陽光曬乾。

她回收了許多人們棄置的玻璃瓶子,帶回家清洗乾淨。駝著背把院子裡曬乾的高麗菜葉一張一張都收集起來,坐在庭院裡用兩根長木筷子把它們擠進小瓶口裡,不一會兒瓶子裡就裝滿了高麗菜,旁邊每一個空的玻璃瓶子都閃著光,等待高麗菜葉的進駐。老奶奶把這些多餘的高麗菜都裝進了瓶子裡,堆放在庭院的一角,等待它們發酵並冒泡。

後來,老奶奶家的倉庫裡就有很多高麗菜乾,都密封好擱在綠色的塑膠籃子裡,一籃一籃,放很久都不壞。這樣一來,兒女們回來,就不用再擔心帶回城裡會吃不完了。

    我對老奶奶開始感興趣,是因為村子裡的人會向她買高麗菜乾。後來,也有餐廳打電話來跟她訂購。

    老奶奶說,第一次有人想向她買那些瓶瓶罐罐的時候,她愣住了。那些高麗菜乾是因為她不想浪費才做的,她從未想過要買賣。因此她拿了一罐高麗菜乾給那人,說不用錢。後來,跟她拿高麗菜乾的人愈來愈多,有鄰居說這樣太傻了,為何不賣呢?賺多賺少都好,多的錢過年可以給孫子們玩骰子。

老奶奶於是一瓶賣六十元,不管大瓶小瓶,通通六十元。

    老奶奶說,第一次收到六十元的時候,心裡很開心,覺得自己都這麼老了,竟然還能賺錢,真是不可思議。老奶奶說:「我很感謝園子裡的高麗菜。」

    兒女們回來,老奶奶高興地跟他們說園子裡的高麗菜可以賺錢,兒女們也替她開心,老奶奶於是更認真地照顧她的菜園子。

    老奶奶賣高麗菜乾至今好幾年了,我笑著問她最近生意好嗎?

    老奶奶指著倉庫裡成堆的玻璃瓶子,低低地說:「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不好賣了。」


三、
    這個星期六,妹妹開車載我去美濃,老奶奶看見我們很高興,妹妹一下車就衝進老奶奶房間,我拿一朵康乃馨轉了一圈獻給老奶奶,老奶奶完全地笑開懷,老人家的笑聲尖尖的,有些刺耳但很好聽。印象中很少看見老奶奶笑得這麼高興,她壓抑了一輩子。

    坐在眠床上閒聊,不知怎麼和老奶奶聊起了從前。好奇的我們老愛問東問西,老奶奶說著說著,就流出了眼淚。

    過去實在太苦,老奶奶不輕言往事,一提起就流淚。我摸著老奶奶的手,感覺指節與指節間的凸出,長年種菸葉與割稻讓她的手指都變形了,沒什麼農事是她不會做的。老奶奶一輩子沒讀過書,七歲以後就開始幫忙種田,每天五點起床做事,中午吃完飯繼續做事,一直到天黑為止,童年唯一的記憶是晚上和鄰居小孩玩躲貓貓,沒有其他的了。

    年輕時甚至沒看清對象的臉就上花轎了。老奶奶說,相親時有人來家裡作客,她端了一杯茶給一個男人,看都不敢看就趕緊回房了。那一頓中飯,她是站在廚房裡吃的,外邊是長輩們的飯局。就這麼嫁過去了的。

    老伴窮怕了,省得很,很兇,有時後會打老奶奶。一次她在河邊洗衣服,老伴在田裡忙割稻,一直喊著要老奶奶過去幫忙,老奶奶趕著先把衣服都洗完,洗完就要去幫忙割稻。結果老伴走出來,手裡拿了一個從菸樓裡拔出來的木塊,就往老奶奶肩頭砸去,老奶奶碰一聲倒在河裡,衣服散了一地。

    說到這裡,老奶奶又哭了,低低地說:「他為什麼就不問我一下理由……」
    「那妳有站起來甩他一巴掌嗎?」妹妹氣憤地問。

    老奶奶聽了,驚恐地瞪大雙眼,彷彿看見外星人一般。

    生小孩時,老奶奶都要自己想辦法,感覺肚子痛,知道要生了,趕緊把碗洗一洗,快快回房鋪一張塑膠紙在床上,爬上去躺著,等小孩子出來。每次生小孩一定滿頭大汗,很害怕的時候總是不停安慰自己:「這是天生人,不是人生人,不會有事的……」後來爸爸叔叔他們就這樣生出來了。

    爸說,老奶奶從沒打過他們。

    小時候很苦,爸的便當經常是蘿蔔乾配白飯。農閒時老奶奶會到處找事情做,經常交工,攢錢給小孩子加菜。有一次便當裡多了一個荷包蛋,爸開心死了,每一節下課都打開便當盒看一次,怕蛋變成雞飛走。我和妹妹聽到要笑死了,蛋怎麼可能變成雞飛走?爸說我們不懂。

    老奶奶說,別提過去了,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光。她駝著背要去魔法菜園拔菜了。然後騎著電動車上街,說要買香腸給我們帶回家。


四、
    阿嬤今年八十三歲,背馱得很嚴重,阿公過世以後,她一個老人家獨居在美濃六寮,怎麼也不肯進城。

    小時候覺得阿嬤的手很皺很醜,阿嬤每次牽起我的手總是閃躲;難得跟阿嬤睡覺也離她很遠,嬌縱的鼻子覺得她身上有一種老人的味道。

    因為這樣,我跟阿嬤一點也不熟,直到去年一趟長長的旅行,在中俄邊境上遇見一個喜歡的俄羅斯老太太,年紀和阿嬤相仿,她有一個孫女,總和老太太膩在一起,我在那個村子待上許多天,每天和老太太一起生活,卻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走到這麼遠,才想起老家美濃的阿嬤。

    開始陪阿嬤說話是這兩年才學會的事,我的客家話很破,跟阿嬤聊天常常牛頭不對馬嘴。漸漸和阿嬤有了連結和交集,儘管一切都還在起頭。我叫自己把某些東西丟掉,阿嬤好像就慢慢走進心裡了。一切自然而然,我寫了案子,自組工作團隊回美濃辦活動,每次場勘和開會都在阿嬤家,藉機和阿嬤變熟。我帶工作夥伴回家煮飯、洗衣,阿嬤喜歡熱鬧,總被幾個年輕人逗得呵呵笑。活動連辦三年,阿嬤一年比一年更老,已經無法走到院子的藤椅看著等我們返家離家了。電動車放在客廳裡,生了灰塵。她坐在離房間最近的餐廳裡,看向門外的院子。

    阿嬤老了,不知道會老到哪一天。我願陪阿嬤一起老下去,直到她老到再也走不動,我依舊會到伯公廟拜拜祈求平安健康、到園子裡摘菜感覺家鄉土地的溫度。


【更生副刊-四方文學20130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