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美濃辦活動時,美術夥伴小光做的版畫明信片】
                                  【她的版畫與我的文字同時刊出,報紙攤開,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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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刊出訊息,在彎腰擺攤後隔天。
這天的陽光很好,我和寶坐在中山捷運站入口的樹下,等歐陽和咕咕一起吃飯。
早上11點多,毛哥傳簡訊來:
「今日拜讀聯副的〈老家〉,讓我想起我的祖母。我們江浙人喊『阿娘』,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貴人。謝謝你又讓我想起她。」
我督促寶去買報紙,傳簡訊告知家人刊出,瞇眼看街道上的行人們,陽光溫暖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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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美濃下雨了。

  午後雷陣雨把新建的紅色鐵皮屋頂打得震震作響,從窗外看去,天色微暗,爸爸和其弟兄們合資方落成的新祖堂鑽進窗框裡,紅白相間的屋簷很好看。

  空氣很涼、很涼,瀰漫著雨的味道,山被雲層遮住了,小嬸嬸和堂弟撐著傘沿水圳散步,遠處有狗吠聲。

  時光嘩嘩嘩像瀑布一般刷下,不管流金歲月翻了幾番,老家在這裡。

  第一次,回美濃,阿嬤不在。

  沒有老人家坐在家門前等著,心裡頭空蕩蕩的。

  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上插了很多管子,媽媽說,看阿嬤的時候不能哭,不能讓阿嬤看到我們傷心。


二、
  記得很清楚,外公辭世是在高二那一年,喪禮過後回學校,半個月都不講話,即便是老師點名起立回答問題,我也緊閉雙唇,遺失語言,找不到一丁點字句開口。

  那個學期,我疲弱不濟,沒話講、沒事做的最後,只好讀書。第二次段考,成績一向吊車尾的我,突然跑到前三名,班導師為此送了一本書,上頭題字「止於至善」。我對至善沒有興趣,開始說話以後,成績很快滑落,恢復從前的水準。

  現在覺得,那是我面對死亡的抗議。

  十八歲,我認真撫觸死亡的衝擊,嘗試了解它的模樣,到圖書館借了一些談生死的小說和評論,餵養受挫的心靈。我問自己為什麼要活著,然後覺得,自己有一點點成熟。


三、
  大學畢業後有幾年,為了更熟悉美濃,我組織青年工作團隊回鄉辦活動。

  工作夥伴豆子告訴我,她羨慕有〝阿嬤家〞的人,她羨慕逢年過節,能理所當然說:「我要回阿嬤家。」這種話。她也想有個鄉下可以回去。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明白,不是每個人都有阿嬤家的。

  回美濃的阿嬤家,突然變得有價值了起來。我與豆子說,可是逢年過節回鄉下,都很無聊啊,有時候,還期待能夠早點回高雄市區。

  那一年,我與豆子一起申請了美濃暑期營隊的活動專案,目的是讓所有參與者能創造與家鄉更深的連結。

  案子通過了,幾個年輕人入住阿嬤家,阿嬤喜歡熱鬧,每天清早一定坐在家門前等我們出發去場勘,黃昏,輪子溜進家門前,也一定可以看見坐在藤椅上等我們回家的阿嬤。小時候,覺得阿嬤的手很皺有斑點、皮垮垮的、身上也有奇怪的味道,與阿嬤不親。活動連續辦了幾年,我慢慢感到自在,可以無掛忌地牽阿嬤的手,或讓她扶著自己的肩頭走路。

  夥伴們願陪阿嬤聊天,阿嬤喜歡聽歌,夥伴們就載歌載舞給阿嬤看。阿嬤總是很開心,我看著阿嬤,心裡慢慢地踏實起來。

  年復一年,你從懵懂無知的少年到成為有抱負理想的青年,你愈來愈強健,追趕跑跳,勇於冒險,背著大背包登山、到國外旅行、執行戶外活動計畫……然後,看著老人家從騎腳踏車、到騎電動車、到拄著拐杖走路、到連路都無法走。

  那一雙皺皺有斑點的手,把爸爸叔伯們扶養成人,生下了我。歲月將她一點一點地變老、變小,時間的水流緩慢撤走她的生命力,然後澆灌在我們身上。我們迅速長大,有強健的體魄與心智,眼光長遠、夢想無限。

  時間的齒輪緊緊咬合我與爸爸、與阿嬤的。那樣堅毅忍抑的生命能量一直都是潤滑油,順隨歲月一點一點地沾染下來,到快速輪轉的我們身上。

  有一天,一通電話就把你召喚回她的床前,醫院裡,你握起她的手,卻發現印象中那老邁瘦削的骨感已經消失,阿嬤的手水腫得厲害,胖得你都不認識了。

  你想起與她共處的年年月月,發現其實並不多。在你漸漸有意識要多與她親近的時候,她卻老得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

  阿嬤躺在那裡,原倚賴鼻胃管的灌食維生,也因胃出血暫停了。針頭找不到手臂血管的最後,就是打在頸靜脈上。全身都水腫,肚子鼓鼓的,時不時得抽痰。天天去看她,天天說阿嬤再見,如同每回從美濃驅車離開時,坐在家門前的阿嬤總是揮手回應。她是太習慣對兒孫揮手了,棉被才會有那麼一點動靜。

  阿嬤的手再也舉不起來,只剩下手指還聽她的話,在棉被裡虛弱地擺弄著。

  我看著微動的棉被,彷彿看見棉被下那一雙浮腫的手,努力地說再見。

  我知道,她一定很想回美濃,那個下起綿綿細雨就無比清涼的山城。

  雨後,遠處青色山巒一層疊一層,白雲變成山的腰帶。那種濕濕又清爽的空氣難以言喻,只要是在這裡長大的小孩,一聞就會知道,那是風的氣息。

  端午節回美濃祭祖,正午我騎腳踏車到伯公廟(土地公廟)拜拜,與伯公和天公說了許多話,然後走到小廟正後方,屋簷下有黑影遮蔽,我習慣站在這裡,手貼在腰背上,靠著磨石牆,看老家風景。

  小叔叔在退休後回來種樹蓋房子,種的是針柏,蓋的是清水磨兩層樓房,在傳統的農村很是顯眼;爸爸與大伯也把祖厝重新整理改建,菸樓變成臥室、倒塌的倉庫變成窗明几淨的廚房;阿嬤的魔法菜園交給三叔叔,三叔叔沒蓋房子,倒是種起了番茄和玉米。

  老家有了中生代的參與,脫離從前的破舊,好一段時間,家裡滿是施工的機器聲,阿嬤就坐在家裡,看時空翻轉,她守著這些破舊腐朽的記憶,表面上不說,我卻在她閃爍的神情裡讀懂了。她捨不得清空,我捨不得她內心翻騰。

  妹妹說,阿嬤終日在病床上,空白的時間太多,一定藉此回憶了自己的一生。不然,她怎麼會常常閉著眼,說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

  仔細聽,她在交代媽媽多帶幾包雞肉回去,田裡有玉米、九層塔多摘一點,番薯葉更是多得吃不完……記得打電話,叫人送幾包雞蛋過來。三包會不會不夠?每一家都要有啊!

  我蹲在她身邊,細細聽閉著眼的阿嬤說話,感覺老家在她呢喃的碎念間活了起來,一切近在眼前。不論歷經多少世事、多少痛苦快樂,活著,不需要驚心動魄、高潮迭起,那些乏味單調的日常,是臨終前最難忘的風景。


四、
  「我阿嬤快要死掉了。」睡前我與朋友講電話,眼眶溼了。
  「人最終都是要回去的啊!」他說。

  我知道,生命必有結束之時,然而我們沒太多時間好好思考生老病死,總是事到臨頭才不得不面對。

  預知死亡和等待死亡,是何其需要智慧的事。

  我躺在床上,眼淚順著臉頰,默默流。

  死掉的意思就是:她再也不會坐在家門前等妳歸來、不會帶著妳去濟公廟拜拜求平安、不會坐在家門前揮手與妳說再見……的意思。

  她再也不會以有形之體出現在妳的生命裡了。

  阿嬤和老家扣連在一起,鑽進了妳的身體裡,往下鑽,妳才發現,妳的根紮得不夠深。

  我們時常周旋在當下工作的紛亂與時間的擾動裡,為細瑣黏稠的事務糾葛煩惱,稍怕一個不慎,就會遺漏行事曆上的進度,或者,得罪或麻煩了誰。終日奔波在現實與自我期待的拉鋸裡,卻連好好回想一遍,家的流年史都沒辦法。

    無法回想多半是因為生活忙碌,也沒有這個需要。有一天,當妳想好好爬梳,腦袋裡的家族記憶,卻輕薄短淺得叫人禁不住掩面。

  在這種時刻,與家人相聚,竟成為意義非凡的事。

  離開醫院,和媽媽、小阿姨到餐廳吃飯,聽她們細碎地念著外公和爺爺臨終前的幾個畫面,憶及童年,話夾子打開,滔滔不絕,我聽得津津有味,直到小表弟忍不住說:「回家聊好不好?」

  一頓飯吃那麼久,是因為血脈裡共同的生命風景。

  年輕氣盛的心把我們拋得又高又遠,一度認為家族包袱是不需要的重量,之於爸爸媽媽敘說關於家族的大小事務,我閃得遠遠,極欲擺脫那些旁支末節,卻在死生之間,才知道還有太多該理解和呵護。

  握她的手,喊一聲阿嬤,是多少歲月、努力、和緣分的牽連,才應生的片刻。

  我回美濃,端詳這一幅阿嬤心心念念的,山城風景。

  菸葉的時代已遠去,豬圈和雞場都不在了,美濃還是一樣,黃昏時,粉紅色的彩霞沾染青山,山嵐繚繞,稻香在空氣中隱隱浮動,寺廟的鐘鼓聲遠遠傳來。

  在死亡到來之前,我和生之苦樂握手,謝謝她,賜予我這個故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