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結婚了。

  以為結婚只是一個決定,只要到戶政事務所辦理登記就可以結束。
  只要努力練習,接受另一個家庭進駐自己的未來,就好。除了祭祖,其他婚紗婚戒禮俗宴客都可以不要。

  但婚前的我還是有些慌張,不明白為什麼而慌。

  直到大家一起去太魯閣紮營,一個朋友提醒我:「要安頓好年少時的自己,再結婚比較好。」就在那個瞬間,我了解自己何以倉皇。安頓好年少的自己──多麼容易被忽略的一件事。

  一邊告訴自己該與單身告別,一邊嘗試把年輕的自己叫喚回來。怎麼叫喚呢?
  那些曾經立下的誓、發過的豪語,就讓它隨風而去,要記得,那樣充滿活力夢想、單純熱切的我們。

  是的,我害怕,我會想念天高地大、遠走四方的她。
  要下定決心成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也許就因為這樣,結婚才會是終身大事。

  終身大事的意思就是,所有你愛的、你在意的、對你重要的人,都會在這個時刻出現在你面前,你需要抽絲剝繭,排列、溫習、檢視,他們與你的關係和位置。然後端詳彼此的反應,重新驗證一次愛。

  寄出邀請通知時,千迴百折的是名單;寄出邀請通知後,昭然若揭的是驚喜。回應紛沓而來,有些誇張瘋狂、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愈是了解我的朋友,愈是激動。

  原本有些拖拖拉拉的我,因這些真實熱烈的情緒,我得以鬆一口氣,甚至噗哧一笑,默默尋思:「我是有這麼不容易結婚嗎?!」

  在家裡我是脫韁的野馬、朋友群裡我是遊蕩的小孩,但我從未表明我不婚。當欣喜和祝福一波一波,鋪天蓋地而來,我的倉皇與憂愁,就輕而易舉被轉移了。是你們的興奮喜悅說服我,結婚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

  曾一度抗拒台灣的嫁娶文化,不能理解把女生從原生家庭拔出,再插入另一個家庭裡,從此以後,你的祖先換人、你要照顧另一雙爸媽更甚自己的父母親。對於這理所當然的父權社會,我是不能理解的。

  我的母親卻覺得,這一點也不奇怪。

  我嘗試拆開這不能理解的結,走入婚姻,帶著自己的根脈遷徙移轉;我看見母親對我們拍婚紗的熱切期待,走進婚紗公司坐下來簽約,任人擺佈;我學習在百貨公司裡走逛,壓抑心裡對香水空調味道的厭膩,買自己懷疑不一定需要的東西;我在父親與母親的興奮忙碌裡摸索他們宴客的標準,並在兩代的落差之間努力求取平衡,其間不乏大吵。

  也許就是因為我要求簡單低調,什麼都想輕省。爸媽才更慎重其事,事必躬親。

  提親前,倆老開始看宴客場地,騎著摩托車四處探訪試吃。弟弟妹妹開始物色服裝,幻想姊姊結婚的場面。我以為他們很快就會厭倦,想不到他們的熱情異常持久。光是打理婚宴上的行頭,一家人就可以在外頭逛一整天,並為誰買不到合適的服裝苦惱半天。有一天晚間9點半,爸爸打電話給我,跟我說媽拉著小阿姨中午出門去逛婚紗店,逛到現在還沒回家。(我媽認定如果她不做,我絕對直接略過這些事。)

  高雄的家人忙得暈頭轉向,遠在花蓮的我們卻置身事外,沒有現場感。

  拍婚紗當天,妹妹和她男友特意向公司告假作陪,爸媽也到婚紗店湊熱鬧。我實在不知道這個家庭為何總煞有其事,但深刻記得媽媽眼裡滿足的光。(她超級開心,我們犧牲得相當值得。)

  原生家庭的價值觀與性情,在此刻鮮明了起來。
  他們辛苦奮鬥那麼久,積攢起經濟基礎,為了就是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對子女表達愛,用他們的方式。

  有那麼一度,我繞走百貨公司的手扶梯,看不同專櫃閃著白淨的光,在仕女名媛和紳士休閒的樓層反覆遊走,在多種款式與顏色間失焦。好不容易買到,還得配合周年慶活動,到另一個樓層兌換禮卷,我對過度消費過敏,努力忍抑配合,500元兌換卷卻告訴我,還可以多買一條褲子。

  強烈的空洞感拉得自己往下掉,你想忽視它,但確實存在。
  那一刻,我深刻想念花蓮的生活!

  難耐的焦躁流竄在身體間。綜合家裡採購不停歇的愛、百貨公司週年慶絡繹不絕的人潮,我在五彩繽紛的飾品間感到頭暈目眩,轉身找洗手間,如廁蹲下來一刻,想到美濃老家的阿嬤,看不到我結婚了,想著想著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好莫名啊),洗手台前我洗了兩次臉,揉揉發紅的眼眶,又若無其事地走回人潮裡,媽媽還在挑選特價的絲巾,小飽問我:「怎麼這麼久?」

  回到花蓮就去太魯閣紮營,冬日的樹是橘黃色的,穿插在四季如春的青山裡,黃昏,有成群的老鷹在頂上盤旋,我們指著天空驚呼,心裡溫潤又踏實。

  是啊,婚紗店和宴客廳裡的我是戲子,但我確實是這個家的孩子。千真萬確。

  多麼榮幸有這個機會可以站上舞台,公開表達對父親母親的感謝,不論其間我認為有多少禁錮綑綁,也是這些禁錮綑綁造就了這一天的我。

  好險,你們總會在身邊,提醒我年輕未曾離去。

  你們會到,只要我開口,你們一定會到。

  我喜歡觀看你們興奮莫名的反應,儘管我實在不知道這有什麼好感動;儘管我們都知道婚姻其實漫長而需要耐心經營。但你們會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出現在我眼前,只為給一分祝福、一個恭喜。

  這場婚宴,於是以超乎想像又合乎我們所想的方式結束,裡頭收納許多動人的細節、一言難以道盡的故事。

  以為婚宴結束會很累,可是我沒有。送客時很有耐心,收下一聲聲恭喜,反覆反覆,等你們一批一批來合照,失去疲憊,開心如此真實。

  那開心是被發散與感染的,形成一股強大的能量,飽脹在身體裡。心裡很忙,不停彙整與沉澱,每個階段的夥伴都代表一分成長的重量;每個親戚都代表一分家族的重量;每一個爸媽的同事,都見證了爸媽養家的痕跡。那是歲月,我們一同承接起來。

  從今以後,我們還要牽著手一起走。換一個形式。
  它確實是一個畢業典禮,我們成家了。

  當天夜裡,好多人的臉閃現在自己的腦海裡,腦袋脹脹的,我翻來覆去,小飽睡得好沉,我看著這男人沉睡的臉,明白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終老,不能體會終老是什麼感覺,但很高興我有這樣的決心。

  今天是除夕夜,最後一個在老家美濃過的除夕夜,再15分鐘就要過這個年,溫暖踏實,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外面的鞭炮聲好大,沖天炮好多,一年終了,謝謝你們在身邊。曾經以為結婚可以更瀟灑,可是當所有祝福匯聚,變成一條大河,我就不能漠視流水的力量。在大河前,雙手合十,我們何其有幸,可以相遇相知。不再抱怨婚宴那天無法與你們多聊,我明白存在本身已經勝過一切,只消一眼,就可以接收到。那晚的河澎湃洶湧,而今細水長流,我聽得見,水聲輕靈,如仙女的鈴鐺。

    新的一年,希望我們不變,和以前一樣溫潤真摯。
    希望我們勇於變,在痛苦掙扎間放下一個又一個繭。
    這一世,好好相愛。

虫,高雄美濃,103/1/31
(寫完的時候已經過年了,1238分,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