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個下午,我和紅約在巷尾一間咖啡館喝咖啡,因為咖啡館門口貼了張有趣的傳單:「請以紙本書寫一則可與別人分享的故事,交給咖啡館服務人員,我們將免費提供一杯咖啡給您。

紅是大學時代中文系的同班同學,我和她兩人都喜歡書寫。畢業後,我們因工作忙碌難有機會好好坐下來喝杯咖啡,這個活動訊息讓人耳目一新,這個年代,誰會寫故事換咖啡啊?我們就這麼排出一個下午,相約咖啡館。

像小孩一樣好奇張望,咖啡館內部裝潢走歐風路線,空間極為寬敞明亮,每個座位都大方舒適。咖啡館並兼做民宿,從戶外長廊延伸出去,有庭院、歐式拱門及雕花。我們遊走其中,拿起飾品把玩、或翻閱雜誌DM,彷彿回到大學時代,可以不理會眾多的報告活動,就賴在咖啡館,悠悠晃蕩一個下午。

「聽說,寫一個故事就可以兌換一杯咖啡,是真的嗎?」我問走來的服務生。
「是的。」服務生說。
「那...妳要點咖啡,還是要寫故事?」我問紅,以確認我們都不會臨陣脫逃。
「寫啊!」紅挑眉。

我點點頭,起身到櫃台借取紙張和筆,與紅各挑選一個座位。筆尖停駐,然後開始在白紙上沙沙作響。

我一直記得那個下午,兩個女生坐在咖啡館裡,沒有交談,各別占有一個座位,低頭寫字的安靜畫面。

事實上,願參與這個活動的人很少,儘管可換取一杯咖啡,但這個時代,期待人提筆書寫是一件太奢侈的事,為喝一杯咖啡寫故事,不如掏出新台幣簡潔明快。它挑戰現代人倚賴電腦的習性,用筆書寫難,還得講個有頭有尾的故事,更難。

我其實不確定為什麼我們要為了那張小小的傳單特意走進來,坐下來寫字。或許是聽見了心底的應和,找到最單純的動機去完成某件事,這麼清新的交換,怎麼忍心漠視、怎麼可以叫好不叫座?書寫像一場淋浴,寫著寫著,就聽見窗外的鳥鳴。我抬頭,想起校園時代的我們,那是個不想太多、不在乎投資報酬率的年紀,極其容易就為一場活動、集會或展覽奔赴,有時以為我們不會再有機會湧現一樣的熱情,卻在咖啡館裡不經意照見,好久不見。於是很珍惜這個下午,若不是兩人作伴,我們不會在這裡。

午後的蟬鳴聲很大,窗外綠地有蝴蝶飛舞,雲朵在移動。

那是工作太久、彈性疲乏的身心,突然遇到有意思的事情,投入其中所覺察到的青春。老闆娘說,參加的多半是高中生,也有就近學校由老師帶全班同學來咖啡館參與活動的,但一般客人的參與度,就不高了。

我不是即興就能編故事的人,寫了一個心裡放了很久的故事;紅倒是信手拈來,像給一個老友寫信一樣振筆疾書,她總是這樣,決定要寫就能寫。服務生來倒水,我們或停或寫,偶爾托腮幫子看向窗外,沒有老師,更安靜自得。好奇怪,像小時候要交作文,卻沒有任何壓力……音樂輕緩,陽光明豔,下午茶尚未開始,話夾子也沒打開,但因為是自己決定的,因為開放而願意嘗試,我們不知不覺響應,然後發現旺盛飽滿的年輕,原來一直未曾遠去。

「欸,最後署名是要用真名嗎?」我迴身問紅。
「齁,妳寫完啦!」紅嚷嚷,「等我等我,要收尾了,快寫完了……」
寫完後才發現字數需在500-1000字內,兩人拿著自己的故事端詳,根本抓不準寫了多少字。
「我賭我的應該有800字!」我胸有成竹。
「我的應該比妳多……起碼有850!」紅睨眼看我。

兩人像小孩一樣比來比去,最後交換紙張,用手指一個字一個字數算對方的字數,看誰最接近自己估算的。輸的人,還得再請一杯咖啡。
我數得太認真,完全沒仔細看紅的故事內容,只在意最後數出來的數目字。

最後我去櫃檯取了一張傳單,紅煞有其事地畫押──把自己的手掌壓印在傳單上,然後簽名當作欠據。我還記得她一副沒什麼大不了、壯士斷腕的模樣。她抬頭挺胸地從容赴義;我得意洋洋,得了便宜還賣乖。雖然重點不是輸贏,重點是我們寫完了。

兩人到櫃台繳交故事,像交作業一樣開心。興高采烈端著兩杯手沖咖啡到座位上,像完成什麼驕傲重大的任務。

關鍵的是被挖掘出來的天真與幼稚,至於咖啡到底好不好喝,早就忘了。

我們各自回到繁忙瑣碎的生活裡,繼續努力工作,上咖啡館的閒情逸致迅速離我們遠去。


 二、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我幾乎忘了曾經有這麼一件事。

一個週末,朋友約我去聽一個講座,報名前我上網查詢活動相關訊息,無意間發現一則尋人啟事,就這麼看見了當初在咖啡館裡手寫的故事──辦理這場講座的店家,正好是一年前那間咖啡館活動的協辦單位。因故事末尾的署名是我們校園時代的綽號,未留聯繫方式,好一陣子了,他們一直找不到作者。

一年後,我看見它,坐在電腦前怔忡。這個故事我沒告訴過別人,卻因此被大辣辣張貼在網路上,「尋人啟事」四個斗大的字標註在貼文上方。

打電話去詢問,才發現,咖啡館後來匯集這些手寫故事,收在一個檔案夾裡,供人們翻閱和票選,票數最高者,可獲咖啡館民宿一夜的住宿。

紅那張欠據還收在我的書架裡,我們再沒並肩走進咖啡館過。打電話給紅,那個午後就在兩人此起彼落的叫囂與揶揄間,驀地清晰了起來。




刊載於20140601更生副刊四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