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陽朔‧老班長擁擠的八人間]


瀟灑與不捨,匯流又分流,豪情壯志、夢想理想、悲傷歡笑,嘩啦啦向前倒去。


一、
一個人旅行,不說話久了,還以為世界上只剩下自己。
在中國廣西興坪鎮的農家住了兩夜後,轉到青年旅舍住上一晚,冀望找到徒步灕江的同行夥伴。連日綿綿細雨卻讓六人間的溼氣極重,被潮濕逼退,隔日到櫃台退房,準備上熱鬧的陽朔縣城去。

「你要去陽朔?」一個背著包的年輕小伙子湊上來,像是剛到。
「是啊!」我說。
「我陽朔青旅的房卡忘了還櫃台,你幫我還行不?」小伙子傻傻搔著頭,卻笑得賊兮兮。
我瞇起眼,這傢伙也太懂得利用時機了吧!

房卡上標註〝老班長青年旅舍〞,這是要我去住這間青旅的意思麼?陽朔滿縣城都是客棧旅店,正煩惱住哪兒好。

在滿街遊人的陽朔找到了老班長青旅,大廳在白天仍保持昏暗的氛圍,沙發看起來很舒服,透明大窗上貼了各色國旗,櫃台前的地上,堆滿行李和大背包。我盯著小山也似的背包們,裡頭裝滿了行走的靈魂。

要了八人混間(男女混住)床位一晚,在開始進房就遭遇到阻礙──老天這八人間也太小了!正對門就是一張上下鋪,門被床架檔著,通道剩三分之一的門寬,背著大背包我卡在中間,怎麼就是過不去。

下鋪坐著一個短髮女孩,操著南方口音,接遞了我的大背包穿越她的床,終於能閃身走進八人房──四壁全被上下鋪占滿,中間餘留丁點大的空間供人走動,鎖櫃和浴廁都在門外,基本上,這房只有床。

我傻眼極,這啥鬼地方啊?住一宿就換間青旅吧……


二、
後來,我卻每晚都去續房,連續一周,不知不覺就變成了這樣。

隔壁上鋪在上海念研究所的小楊剛到;正對面上鋪的男生叫猴子,河北鄉音特別重;隔壁床的小黑別看他屌兒啷噹,走過的地方不少;還有一個男的,不知啥名字,利用畢業答辯前的空檔溜出來……會認識這些人,不是因為同房──基本上,八人間平時根本沒人在房裡,房間是用來換衣服拿東西用的,並且,不到午夜不會有人回來睡覺。

那要怎麼碰到這些人呢?
大廳上。

老班長大廳有奇怪的魔法,每個住這裡的背包客,要不在外頭,要不就在大廳上。它是我們的旅行聚寶盆。每天都有新的旅人到來,坐在同一張沙發上,講上幾句話,湊在一起就容易得多。類似的話會重覆好幾遍,從不同人的嘴裡溜出:「喔,你也去xxx嗎?那一塊兒走吧!」、「去不去、去不去?」、「晚上上哪兒吃飯啊?」……大廳上的人來自四面八方,多數不認識,一旦聊起來卻像相熟了八百年一樣。你舒服地躺在沙發上,對面不多時就會有人順勢坐下來,要不要開口,端看路上和心裡期待的風景。轉身能見牆上的標語「為營造輕鬆良好的氛圍,請不要在大廳用電話談論工作,謝謝。」

我擱置多時的徒步灕江計畫,就是在午夜大廳上,沒頭沒腦就敲定了的──六人女生間的大雪、栗栗和小婉,都是第一次嘗試單人旅行的女孩。雙人標間(套房)的丁哥和二哥則來自東北哈爾濱,加上八人混間的猴子、小楊和我,八個人準備隔日一同坐車至興坪古鎮,沿灕江徒步至楊堤碼頭。

行走的渴望齊集,披以不同的身家背景,迅速打成一片。五湖四海的口音和習慣如煮大鍋菜一樣,你打哪兒來,自有哪兒的風味。揶揄調侃、捶胸或跺腳,幾度笑到噴飯時我會承認,不論去哪裡、預計要完成什麼路線,只要相聚就能擦撞火花,我們以老家點擊老家,開啟土地與人的視窗。

八個人,除丁哥和二哥是舊識,其餘全是獨身旅者。大雪說:「不管了,這回真是說走就走!」;小婉剛出來時一個人寂寞到想放棄回家,誰想到住青旅就開始樂不思蜀;栗栗辭職後,第一次的青旅經驗給了拉薩;小楊畢業前的願望,是工作前要把中國每一個省份都走過……這樣的組合讓隊伍富有彈性,光是家鄉、工作、自我期待這些老梗就能聊上半天。包含南北方生活習慣差異、思維方式、意識形態,連兩岸國歌國旗都能交換。「國花?咱這兒有國花嗎?」大雪偏頭問小楊,我嚷嚷著梅花是中華民國的國花。

白天在山水間共行,晚上一起吃飯喝酒,愛恨嗔癡、哈哈大笑,時光就這樣穿透彼此,貫串行走的記憶。

於是猴子沒再移動、小楊取消龍勝行,我們每晚都去續房。


三、
八人間歲月短小,卻日日精彩可期。

某天,傳聞隔壁六人混間有五女一男,猴子羨慕死那唯一的男生了,也想去六人間看看。午夜時分,大夥都還沒睡,猴子拉著小黑去六人間敲門。兩人在走廊上又龜縮起來,誰會半夜沒事敲門?只見小黑笑岔了氣衝回房,立馬把門拉上,關燈,勒令全體假寐。我們一邊假睡,悄聲問小黑作啥?他偷敲了六人間房門就直奔回來,把猴子鎖在門外。可憐的猴子,把門敲得老響也沒人理他……年輕的玩笑,在老班長青旅四樓兩個多人間的走道上流竄,我們努力壓抑嗤嗤嗤的笑聲,天真和邪惡圍剿這夜。憋笑憋得辛苦,卻誰也沒想阻止,直到守夜的老叔上來勸導,說八人間打擾到其他房客了,一幫人才方休。猴子和小黑終於爬上床,但兩人持續鬥嘴,沒多久,聽見隔壁六人間的女孩隔窗對這頭喊話:「再來試試看!」小黑低低啐了一聲:「那女的真夠悍!」猴子衝到窗邊,不甘示弱:「哥、哥等著妳呢!」每個人都躲在被窩裡用氣音大笑,不能笑出聲真是痛苦死了。

夜已深,我們目無法紀,睡著時,嘴角還揚著。
六人女生間的大雪好奇問我,怎麼有勇氣住混間(男女混住)?看男生打赤膊穿四角褲不臉紅嗎?她好奇極,跟我來到八人間〝參訪〞,發現男男女女共處一室,安之若素的原因,或許是行者無疆。

我與她說,住多人間不需要勇氣啊,但要能容忍邋踏。每晚進房,總有各種凌亂的畫面等著揭開序幕,偶爾,八人間甚至無路可走,得跨越七歪八倒的背包才能到床邊。你必須丟掉界線,不然受不了的是自己,隨時都可能暴走。

一天上樓曬衣服,頂樓正裝修一個未來的星空多人間。走過鏤空的白鐵樓梯,彎腰鑽過鷹架,電鑽的聲響伴隨衣服一件件晾起,我竟沒有抱怨,挖掘出自己更多包容,驚奇地發現愈簡樸甚至簡陋的環境,就愈有可能創造溫暖的奇蹟。

下樓,八人間又門戶洞開了,數位單眼相機和手機隨意擱置床上也無人搭理,嘆了口氣,它時時挑戰你對這個世界的防備,走進走出,也不順手把門帶上了,算了,這裡的信任和自在因此強大。

第五個午夜,八人間罕見地竟有四人先回房,忘了誰先聊起旅途風景,我們分享彼此走過的路。從東北漠河、哈爾濱冰雕、大連的海、內蒙古的草原、青海湖、四川九寨溝、西藏納木措、湖北神農架、湖南張家界、雲南西雙版納……那個夜裡,整個中國大陸都濃縮在一個房間裡,腳一蹬就可以起飛。

小黑最牛(厲害),說起各個景區的逃票攻略,爬牆、鑽洞、魚目混珠、剪鐵絲網、翻山越嶺……他都幹過,出來十個多月,身上的錢所剩無幾,在雲南虎跳峽徒步時,一身狼狽骯髒,隨口胡謅自己是孤兒,是一位大娘給他送上了飯水。

「靠,這樣你也有臉吃?」我驚叫。
「吃啊,滿心感恩!」小黑一臉理所當然,讓人直想掐死他,卻又暗自佩服。

窄小的房裡匯聚各色各樣的流浪者,是這樣的歸屬感賦予舒適,僅僅一張床,就能收納全世界。

晚上,小黑在大廳吆喝吃飯,現場群集響應,一個江西男生用手機上網團購啤酒魚,等丁哥和猴子騎單車回來,二十人浩浩蕩蕩上西街吃飯去。
「上哪兒去啦?這麼晚回來!」我一邊走一邊問猴子。
「陪丁哥埋葬愛情去了……噓──!」猴子故作神秘,眼底藏著一個大秘密。我和大雪立馬上前逼供,只差沒提刀。


四、
一天早上,再度續房,櫃檯小妹卻請我和小楊退房,只因有人事先上網訂下了八人間床位,我們必須換到六人間去,當下我哀嚎了。

櫃檯小妹說她懂:「捨不得對吧?這邊經常發生這樣的事。」彷彿她住過好久似的。「……要不你們找訂房的客人商量吧,看她們是不是願意換到六人間去?那女孩在那。」櫃台小妹朝窗邊指去,眼角有一絲笑意。

行者因此而有賴著不走的理由。

成功續房的這一天,我們興高采烈地在櫃台前辦理續房手續,大廳上一幫人喊著我和小楊趕緊去拍合照。即將回家的小婉坐在沙發中央,還沒開拍就哭了。

眼淚輕得沒有重量,那些沒頭沒腦大笑的瞬間、並肩走天涯的想像、悲傷絮語的凌晨……時光不曾駐足,哭笑一去無返,道別是為了更堅定前行。而所有的出行,都是為了更強壯的回家。

小楊回上海前,我和大雪在大廳上等他,臨行前他碎念著我上海轉機該坐哪條地鐵線,我聽得煩了,趕緊把他送走,拉著大雪又去徒步鄰村山路,丁哥就在我們徒步時回北京上班了。
大雪離開的當天一早,請猴子和我吃早飯。回頭猴子回八人間整理背包,準備中午搭火車去貴州。他下樓時,沒見大雪。

「走了?」猴子瞪大眼睛看我,我點點頭。
他雙眼一瞪,狠狠跺了一腳,「碰!」好大一聲。
僅僅就那一腳,我聽清楚了這幾天的精彩深刻。

一幫人全散了,我獨自上樓,整理大背包,決定從八人間撤離。
「幹啥走了呢?」小黑問,他今天動身去四川。我看了小黑一眼,「留著沒意思!」在心底悄聲說。

新的青旅大廳明亮又寬敞,六人混間舒適得沒話說,卻少有亞洲人,我遍尋不著那樣的歸屬感。隔日手機收到丁哥發的短信(簡訊):「人是這樣,什麼東西沒了才開始想念。」我在天窗灑下來的日光雲影間發愣,發現旅行不再輕盈,搬是搬了,那個開心滿足的自己,卻莫名走失了。



                                                  [灕江徒步路上(小婉攝)]



刊載/編修於11月份《旅讀中國》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