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褚燕陽


媽媽打電話來問:「爸爸同事說報上有妳文章?」
「咦,刊出來了嗎?」
聯副通常不通知刊出,這回竟是這樣得知。
「聽說...有寫到外婆?」
「嗯,一點點。」
「我買不到報紙了,妳貼在部落格,媽媽再上去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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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們沒有走中央山脈傳統O型北二段,反而選一條困難的路,從畢祿山縱走鈴鳴山。出發前,我已經有心理準備,這一路將頗為辛苦。

    親身體驗後才知道,那豈止是辛苦,簡直是瘋狂!

    在稜線兩旁找路,腰繞、下切、上攀,沿途盡是刺柏與薔薇,地上滿是咬人貓。這麼走過,我才相信,原來無路也是一種路。

    陷身在有刺植物懸鉤子、小檗與薔薇叢間,你無法小心閃過,只能進入。只有大膽將身體陷入,你才有辦法前進。你轉頭看向兩旁,很想念箭竹或冷杉,但放眼望去,刺柏占滿了稜線。你看著前方一樣艱難行進的隊友,只能嘆口氣,把身體放進有刺植物叢,學習與它們相處,意識到心理的排拒,你說服自己接受。大背包顯得很笨拙,你在灌叢間掙扎,倒鉤咬住背包套、枝條橫亙在頸間,刺柏扎在大腿上,你咬牙,告訴自己不能輕易跌倒,匍匐前進也不行,因為咬人貓在地上蔓生,你只能彎腰、彎腰,把腰桿放到比枝條更低。你學會被勾住不要硬闖,而懂得倒退重來。戒慎恐懼,找到間隙鑽行。穿過後心懷感謝。

    你只能這樣。

    因為山如此多變,遠處望之以為是深綠色的灌叢,也許是杜鵑或刺柏,想不到真相令人心碎。你站在〝一大團〞荊棘前,看著刺長一公分的薔薇,懷疑這是路嗎?──這是牆吧!你不想前進,不明白為何要把自己置入隨時可能受傷的前方,然則路跡不明,時有中斷,你看向前方兩個探路手,他們在眾多交纏的有刺植物叢間找路、在箭竹海中游泳、在落差間抉擇,你就知道最辛苦的不是自己,做個單純的跟路者多麼輕鬆。披荊斬棘,不過如此。

    大家一點一點熬過,終於接上明顯山徑,我們攀上鈴鳴山頂,再下到東鞍營地。

    傳統北二段縱走至此開始,此後一路會通暢許多。儘管隔日抵達無名山有十二小時的路,我還是期待傳說中壯麗非凡的無名大崩壁,期待走向祂的同時,能見證自然的偉大與人的渺小。


二、
    這日營地生活熱鬧,下了些小雨,卻不減我們的熱情,終於結束找路的日子,縱走才正要開始,我們開心極了。

    「逼逼──」嚮導收到一封來自家裡的簡訊,但無人知曉。

    這日晚餐是麵疙瘩,儘管一天辛苦,天色已暗,我們還是從麵粉開始,有人揉麵,有人泡乾燥蔬菜,看著鍋子裡的麵粉一點一點變成麵糰,我們笑著天哪連在山上也堅持從原料開始製作……嚮導在此時鑽進了這帳:「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我感到一股奇妙的氛圍,像即將撥開某個重要的轉折,卻又風平浪靜。

    一個學妹皺了皺眉:「先講壞消息。」大伙跟著頻頻點頭。
    「我媽媽在山下走失了。」嚮導說。
    這回,我聽見自己倒抽一口氣的聲音。「那怎麼辦?」帳內一時嘩然。

    上山前,便知道嚮導的媽媽為失智症患者初期,他剛把媽媽從老家接回來住沒多久,才上山第三天,擔心的事就發生了。

    「好消息是,她現在已經確定在親戚家裡。」嚮導又說。
     我們鬆了一口氣,有人隨後躺下。真是虛驚一場。
    「那就好、那就好……」我說。
    「有家人照顧,別擔心,那沒事的。」有人說。
    「你……還有辦法繼續走嗎?」一個敏感的學妹若有所思,看著嚮導。

    帳內的空氣突然凝固了。

    「想改變路線嗎?」我看著嚮導。不然明天就可以調頭上鈴鳴山,那裡剛好有下林道的路,很快就可以踢出去。
    嚮導看著我們,一時無言。良久,才吐出一句:「我很掙扎。」
    「掙扎什麼?」
    「很想繼續前進,大家好不容易才排長假一起爬山……」響導說。
    「這樣要問留守能不能連繫到包車司機更改日期來接我們。」學長說。
    「提前下山也不錯,本來耽擱的事情就能趕上了。」我說。
    「明天下七三○林道,我們能直接踢到9K嗎?」有人攤開地圖。
    「太累了,12K有水源!在那邊紮營?」學長說。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完全不管嚮導意見,逕自討論了起來。
    「妳哭什麼啊?」我怔怔看著學妹。
    「我想起了我阿嬤……」學妹一邊擦眼淚一邊說。她阿嬤已經過世了,也是失智症患者,阿嬤生前最疼她了,失智卻剝奪了老人家對兒孫的記憶。
    「是喔,我阿嬤以前也最疼我了!」一個學長回應。

    我們就這麼,在深山的帳內聊起了家。一種無言的溫熱感,緩緩包圍。無人搭理兀自怔忡的嚮導,一堆人七嘴八舌討論提前下山的策略,直接放棄氣勢磅礡的無名大崩壁和柔美溫潤的耳無溪。沒有猶豫嗎?當然有啊!可是……是媽媽啊,媽媽差一點就不見了!這是多麼驚人的提醒,媽媽只有一個,而山永遠都在,只要我們想念,隨時都可以投入祂的懷抱裡。

    我們能忍抑自己的想望,放棄即將預見的大美,因為每個人都有母親。

    深山密林裡我們那麼努力尋找隱微的路徑,緊緊跟隨,終不至在山上迷路,但母親卻在文明舒適的社會,輕而易舉就走失……那是有時難以負荷、有時烏煙瘴氣,儘管沉重複雜,卻一直帶著甜蜜,沒有任何理由就餵養我們長大的家。

    「這麵糰得醒多久啊?」有人等不及了,晚間七點鐘,我們還沒開始煮麵。

    「麵糰好了,需要大家幫忙,捏成小片丟進鍋裡。」大廚說。

    我們一邊捏,一邊聽學長和學妹聊著他們的阿嬤,記憶盤旋,他們回到了小時候,遺失的路都到哪兒去了呢?他們能順隨情感的水流找到,帳篷內很溫暖,阿嬤彷彿不曾離去過。

    隔天,學長一樣凌晨四點便起床煮早餐。早餐煮好一刻,他兀自朝黑暗幽深的黎明大喊:「起床吃早餐了──」接著按下手機音樂的播放鍵(彷彿忍耐了很久似的),一曲抒情女聲悠悠哼唱,早晨開始了,柔美的音符把空氣都灌醉,夥伴們在假寐。

    學長不急,他只是靜靜坐著,在黑色的黎明裡。每隔一段時間他會點燃爐子,為早餐保溫,等到涼了,又再加熱一次。幾首歌過去,我想起今天即將下山,睜開眼,輕聲問他:「提前下山,心裡會遺憾嗎?」學長不像我們無牽無掛,他工作繁忙又有三個小孩,好幾年才能完成一次長程縱走的夢。

    「……一點點啦。」學長輕輕地說。
    是啊,我心裡也有一點點遺憾。

    嘴上雖嚷嚷還有機會,下回若要來還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路永遠不在預想之中,那麼多的考驗,一而再再而三不厭其煩地降臨,我們總是意志堅決,一起克服萬難。當痛苦難安的路都過去,當終於苦盡甘來,卻硬生生被迫放棄……我想起嚮導的掙扎,發現自己的心甘情願,覺得有點奇怪,媽媽的召喚與大地媽媽的召喚,是不是有一點雷同?


三、
    一般下山我會立即秉告媽媽,但這回提前兩天下山,我沒與媽報告。因與原訂計畫不同,不想要她擔心多想。我保持關機,假裝自己還在山上,這種假性歸隱的感覺也不錯,不會被太多資訊干擾。

    當天晚上,我洗好澡,吹乾頭髮,在房間一邊抬腳一邊翻看高山植物圖鑑,伴隨下山後的放鬆,身體清醒地覺知痠疼,迅速地入睡。我早早進入夢鄉,當然也就不知道妹妹急著找我,妹妹告知老公,說外婆這天晚上開刀有突發狀況,似乎不久於人世。

    隔天醒來,老公要我打電話回家。我撥電話給妹妹她卻沒接,有些心慌,不知該不該打給媽媽。終於鼓起勇氣撥出去,卻聽見媽媽的嗚咽。

  「阿婆呢?阿婆怎麼樣了?」我著急地問。

  「阿婆……死……」我怔忡於媽媽艱難傳達外婆往生的口吻,那個「死」字只剩氣音,彷彿耗盡氣力才有辦法從嘴裡吐出來,媽媽說不下去了,我聽見她努力忍抑的哭聲,太痛苦了,那就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一點。媽媽的哭聲很苦,她的母親不在了,我的外婆消失了,意外來得太快,我怔怔流下眼淚。

    我想起山上的落葉,落下時,毫不眷戀枝頭──我知道它在教導我,但人生太難。我感受到某種牽引,那是母親告訴我們的。嚮導的母親、我母親的母親、我的母親、以及大地之母。我想起那些帶刺的小檗、薔薇與懸鉤子,那些螫人不眨眼的咬人貓,才發現帶刺的路其實美好,因為我們還有劈荊斬棘的能力,以及一起找路的夥伴。屏著呼吸走進刺叢裡,哪有什麼難呢?我們早已強壯到能夠承受,那些在身上輕輕一扎的瞬間。

    若不是提早下山,我不會知曉外婆往生的消息。我靜聽媽媽嗚咽,眼淚撲簌簌滾落,想起大地母親的氣息。深呼吸一口氣,多慶幸我們提早下山,我重新評估入山的意義,慶幸時代的進步讓嚮導保持收訊,荒山裡也能與家連結;而以同理心看待與陪伴彼此所衍生的決策,也帶來差一點就錯過的生命風景。母親與母親串連,齊齊呼喚孩子們回家──回家呵,難堪或失態都沒有關係,如同在山上一樣,學習與痛苦共處,擁抱它就能穿越它。

    訂下回老家的火車票,我只想到媽媽身邊。這一次,沿著母系家族遺失已久的傳統路徑往上,我誓願披荊斬棘,找路、找路,聆聽風的指引,承接生命的脆弱,第一次那麼篤定,我的嚮導是母親。



刊載於聯合副刊20150510(母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