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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一年,我才明白,春天是艱苦的出生。

一、
早上醒來,我躺在床上發愣,頭還有點痛。
想著自己有沒有作夢,在一片模糊的腦袋裡搜尋。
嗯,沒有。
我沒有動,繼續躺在床上,發呆一些時候,
剛睡醒,一切還很昏沉。
然後一個畫面,以極輕極輕,幾乎不可捉摸的樣態,
緩緩地浮現。

我有作夢。
那夢隱約幽微,幽微到我必須完全放空腦袋,
才可能憶起。

我夢到阿嬤。
這麼愛她,從沒有夢過她,卻在這時候夢見她。
我看見她的側影,她坐在門前,安靜看著前方,
那是孩子如我們最熟悉的身影。
我帶了一袋寶物去找她,說要給她。
我把那袋東西倒出來,裡面有許多玉石,一塊一塊,
還有本來要給別人的琉璃和葫蘆(?),也一併通通都給了阿嬤。
心裡有些羞赧:「這些玉夠好嗎?阿嬤會不會不喜歡?」
「啊,怎麼琉璃也在裡面,這樣XXX就沒有了……」
阿嬤看著我攤開來的寶物,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點了點頭。

我憶起這個夢,心底有些震驚。
躺在床上哭了──我夢到阿嬤。
需要平復情緒,清晨六點,一個人推門走到戶外,
坐在欒樹下的木椅上,撐著自己,又虛弱又敏感。

我看著樹,想著阿嬤的夢,
想著想著,想到阿嬤是西拉雅族。
就那麼一瞬,我突然連結起西拉雅族的記憶,
來自遠古的遠古,綿長又深邃的歷史。
那麼艱苦、那麼壓抑,
為了生存,隱匿身份到連下一代都不知道的真相。
接著,我一個人坐在那裡,大哭了起來。
眼淚不停滾落,無可抑制。

我盡情宣洩這個觸動,眼淚是母親贈予的力量。
撫著樹幹我感到安靜的陪伴,直到自己平復下來。
又走回臥房休息。

二、
閉上眼,立刻就看見那個自己。
我站在山裡,一樣綁著縫縫補補的紅色頭巾,穿到發白的黑色長褲。
背著大背包,黃色背包套在日光下的反光有些刺眼,
我兩手扣在肩帶上,仰著頭。

那神情從容自在,嘴角微揚,
日光森林裡,葉子被陽光照得發亮,
嫩嫩的綠、深深的綠,有草葉的芬芳。
光束被樹林切割,斜斜錯落在身側,
順著光的方向看去,蝴蝶在身邊飛舞,
我站在山裡,看著蝴蝶,心裡安靜。

這個畫面來得極快,而且明確。
幾乎不用過問,就能夠得到答案。
一直以為這段時間過得並不是太好,
但原來我很好、很好。敏銳得超乎想像。

三、
甚少這麼主動。
我舉手,清楚的表達:「我要當孩子。」
心裡有太多問題需要解決,某種力量推著自己向前:
「我要當孩子。」

所以當,一個轉身,
我看見祖先們的代表站在我面前,一瞬間我就回到美濃祖堂裡,
那個紅黑色的牌位在我眼前,
我雙手摀住嘴,眼淚來得無聲無息,
那麼鮮明,清楚確實。
我置身在美濃,由爸爸叔伯們出資,堂哥建造的新祖堂內,
眼淚靜靜流淌,把祖先們的臉都弄糊了,
他們浮現在淚光中,他們只是看著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何其有幸有他們照看,何其有幸承接他們的重量,
那些原來不想說的,原來不敢妄想告訴祖先的,原來懷疑會受到責難的,
都在眼淚中浮現了。

原來,原來他們一直都在那裡,張耳聆聽子孫訴說。
原來、原來他們什麼都可以接受啊。
覺得會倍受干預、阻撓的,是我們自己。
覺得心虛、不足的,也是我們自己。
是自己的多疑以及不信任,拉開了與他們的距離。
我懷疑,祖先真的有辦法接受真實的我嗎?
真實的我脆弱不堪、沒有自信,叛逆無道、任性多變,
不按常規走、不符世俗標準,根本就不是一個好小孩,
祖先們會同意我嗎?祖先們會願意護著我嗎?

我哭,因為他們真的就在身邊。
我哭,因為無論我是什麼樣的孩子,他們都會看我。
我向他們頂禮,
謝謝他們走在我的前面,謝謝他們創造了我,
深深、深深的,一邊流淚一邊彎腰;
把對他們的愛意與敬意都彎下去,
謝謝他們作我的祖先。

我已經知道我要去的地方,非常清楚,而且篤定。
那裡荒煙漫草,一片原始,是個難以抵達的地方。
很少、很少人會這麼選擇(也許根本不會有同伴吧)
我很惶恐,他們真的會同意我去嗎?
想去的地方那麼奇怪,他們會不會不准我去?

說不出任何話語,也無須說出口,
我用肢體和眼神示意方向,
然後我轉身,回到家族的位置上,
艱難地、無比膽怯地,邁開第一步。

天啊,我真的可以走,真的可以去……
他們就在身後跟著,一點一點地往前。
我覺得不可思議,走得好慢好慢,一步好像一世紀那麼久,
一邊走,一邊擔心他們委屈,這是否背離他們的期待?
抓緊肩上搭著我的手(爸爸與媽媽),以保證他們不會棄我而去。

我必須繞路才能抵達那個地方,我繞了很遠的路,
一直哭一直走,以為徬徨無依一切卻清楚明確,
不可置信於他們真的願意跟我走,
支持孩子要去的方向。

現實中,那條路並不長,
但意識上,我卻覺得漫長無盡,甚至無法想像抵達的一刻。
就是因為我知道要去哪裡,就是因為那麼清楚,
幾乎是唯一的選擇,幾乎要獻身了,才會哭得那麼慘。

我以為,這地方可能把我與他們阻隔得千里之遠;
我以為,沒有人能陪我走到那裡;
我以為,自己終獨飲辛酸痛苦;
我以為,我是這樣一個任性不可理喻的孩子……
我幾乎不敢相信,真的可以去。
以至於走的每一小步,都那麼不真實、那麼恍如夢中。

所以,在即將要抵達前,就哭得愈發不可收拾……
那裡有一盞小小的燭光,晃顫飄移,卻不會熄滅。
愈接近那盞光明,我愈是不可置信,
怎麼、怎麼比想像中容易呢?怎麼、怎麼真的走到了?
幾乎要跪了下來。

是的,我想跪下,跪向那盞光明。
我考慮了一下,不得不把反向扶肩抓著祖先的手鬆開,
然後屈膝下跪。

我的祖先把我送到這個地方來了,我到了。
他們不會離我而去,
可是,這地方會不會讓我離他們而去?
會不會、會不會?
老天,哭到鼻涕都流下來了。

「把你的祖先,一起交付給那無以言喻的力量。」
有聲音指示我。
「把你的祖先們,一起交付給那無以言喻的力量。」

我珍惜這句話。
燭火很美,那盞光,一直會存在我心中。

沒有任何祖輩會阻撓,祖輩反而會護持,
只要自己夠相信、夠堅定,
他們就會在身後守候,並且穩穩照看,推著自己向前。
(這麼好,不是很令人崩潰嗎?)
是我軟弱又遲疑,他們不會離我而去,這根本不需要懷疑。
他們甚至說,不需要拖著他們走啊,
這樣我走起來辛苦,他們自己會走。
我只要把我自己顧好就好了。不用擔心。

我起身,擦乾眼淚,
向祖先們一一鞠躬。眼淚不爭氣又湧了出來。

阿嬤,妳有收到我送的禮物嗎?
我收到你們送的禮物了。
對不起,我竟然是這麼膽小怯懦的愛哭鬼。
這禮物好大喔,太大了,
我需要鼓足勇氣,才有辦法全心全意,慎重地接住它。

謝謝你們支持著我走向前。
我會記得跪在光面前的我。的我們。
那個不可思議、荒誕出奇,又無比真實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