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歐小洋]


一、
    夜裡乘著風,拐彎轉進鄉間小路,坐在機車上,我扶著飽的腰,瞇眼看開闊的田園景緻,發現一輪明月掛在天邊,我望著月亮,感受到一股滿盈的靜謐,小聲請飽停車。

    脫掉安全帽,下車,田野大而遼闊,還是看得分明,每株植栽坐伏在夜裡,仰天吸收月夜精華似的。

    今天是滿月啊!我望著月亮,渾圓的光體又近又遙遠。月亮下空處有一尾長雲,雲型悠長渾厚,看來頗具份量,卻又輕盈地飄在空中,像艘航行的大船。船型雲拱著月,和田野構成一幅夢境般的畫,後方是鯉魚山,天空是墨藍色的,幾顆星星如泛淚的眼睛,悠遠閃爍著萬古的力量,我站在那裡,靜靜看著,感受著,都要痴了。

    生活本無常,有時滿腹心緒無處釋放,只是逕自壓抑,一轉身,看見滿月光華映大地,不自覺停步,瞬間就照映了原型。

    不可思議,就在離家不遠處。

    我張開雙手,打開更多的自己,任月光淋灑在身上,但願擁抱天地。那條大雲之船,明明只是一片灰色暗影,卻發散著銀光,它載著月亮,在我眼前成就永恆。

    我們什麼都沒有說。但就在那樣靜默的相互凝望中,諸多憂慮愁苦便慢慢被天地吸收,並重新被轉化了。

    坐上車時,我有點捨不得。車至家後方的停車場,引擎熄火,「好想再待久一點……」我喃喃低語。「你可以到前院繼續看。」飽說。

    我跑到家門前,坐在欒樹下的木椅上。月亮夾在成排屋子的行道間,我感受不到方才那種張力,但她依然明亮溫暖。我看著看著,想起明日與兩個朋友約在市區吃晚餐;看著看著,湧現一個念頭。走進屋內,傳訊給巧巧和瓜瓜:「明日,改七星潭海邊野餐如何?」

    那是一種召喚。


二、
    這日家有訪友,我們一直聊到昏幕降臨,出發於是顯得有些匆促。

    來不及了,直接買麵去海邊吧!飽從櫃子裡拿出大提袋、鍋子與保鮮盒;我忙切著水梨,一邊裝盒一邊拿取筷匙。

    機車拐出社區大門,我搜尋著月亮,看見一刻,不自禁驚叫出聲。

    那其實只有一秒鐘,車行的關係月亮很快地就被建物遮擋住。但也就是那短短一秒鐘,我收到她的光亮,溫潤的金黃色,左下方小小一個區塊呈現黑影,是雲吧……就因為那部份的遮掩,月亮顯得愈發豐美。以為和昨日差不多,不用太驚訝,不知為何,那一秒鐘的畫面卻震動了我。

    車行台九線,自壽豐往花蓮市區,坐在機車後座,轉頭可見東方明月。我們經過志學、經過木瓜溪大橋,闇黑的原野,在風中開展一股說不出的力量,黑夜沒有令她黯淡,反而更加素樸穩靜,如沉睡的母親。夜空晴朗,滿月左下側那一小塊黑影卻默聲不動,雲不會動?我不以為意,逕自沉醉在田園月色裡。直到飽在前方咕噥了一聲。「你說什麼?」我在風中大聲問。

    「是月蝕。」飽說。

    我瞪大眼睛,看著月亮,怎麼可能?那不是雲?才發現是大腦直接以慣性思維去判斷。是的,那不是雲,那不是雲的形狀,雲也不會維持同一個角度這麼久。那黑影,並非默聲不動,只是以非常、非常緩慢的速度,在擴大當中。

    我們在月夜的原野之上,用車速感應宇宙的速度,見證一場月蝕。

    心驀地有些驚慌,為這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而動盪,好在夜的沉靜安撫我,緩慢接納一切變化,就順應著當下的速度去經歷,月光挟著原野一點一點穿透了自己,注入巨大的安寧。遠處的屋子有明燈,零星地亮著,電塔和電線隨風飛馳,大地橫陳眼前,明月一點一點被遮蔽,自然與文明的交界處,看似矛盾,卻相互安頓。我看見自然的照應,也看見人類的努力。

    開始唱歌,順隨當下的感覺,從身體裡自然而然湧現旋律。唱給月夜,唱給這一片田園,這一條往市區之路往返多次,它十足平凡,在不同的心境下卻有千百種不同的風景,這一次,我收到極其沉靜的豐饒。

    車流逐漸增多,連假的花蓮市區塞車已是常態,我們在小巷裡鑽動,買麵點小菜時拿出鍋子和保鮮盒,老闆娘笑著說:「很久沒來了啊你們!」飽傻傻笑著。「麵不會是要買回壽豐吃吧?」「放心,等一下就吃掉了!」我收下這溫暖的擔憂,撥電話問瓜瓜要不要多買一份給她。瓜瓜劈頭就說:「今天月全蝕欸!」語氣隱隱激動,「啊,不用幫我買。你們到了撥個電話,我先出門看一下月亮……」

    我驚愕地站在那裡,「月全蝕」三個字在腦海盤旋。故作鎮定買好麵,轉身上車,在人聲鼎沸的街頭巷尾間穿行。旅遊與生活的需索四溢,我的念頭紛雜,五光十色裡,突然懂得欣賞與心疼這多樣的世界──每個人都有他的選擇與目的。掛念著無垠的天空,想趕快集合,卻在車水馬龍間停停頓頓……

    瓜瓜家在美崙住宅區,附近皆為樓房,住屋之間天空狹小,還是可以看到月亮。居民們在巷口等著即將到來的垃圾車,我們在門口等著甫下班的巧巧。我看著這裡的月,莫名想念方才台九線風中的月。明明是同一個月亮,只是黑影擴大了些,為什麼沒有那樣沉靜的力量?

    「這邊的月亮,不太一樣……」我拉著飽,輕輕說。飽點點頭。

    是我們過度的浪漫想像,還是環境確實改變了我們?


三、
    這一段路很久沒騎了,延港邊繞行海岸直達七星潭海濱。這段路地處邊緣,一樣有遼闊的天空,卻毫無原野風光。因著對這段路的情感與記憶,因著星星一點一點初現,因著皓月長空似有神,我發現我的歌沒有唱完,繼續哼起旋律。單純沒有歌詞的曲調,唱著唱著,花蓮港舊倉庫在眼前忽焉溜過;唱著唱著,經過漁港,進入工業區……我看著月亮,順隨風的指引,唱開了嗓子。我從不知道自己會唱什麼,要唱出來才知道,唱出來了,才會知道自己連結上什麼,繼而湧現旋律。清明連假晚間沒有砂石車,路面寬廣無往日煙塵,我們路過水泥廠、石材堆放廠,清楚照見人類以工業謀生存的發展面貌……太奇怪了,我以為自己會受地景影響,該唱不出來,但夜把一切都包容在裡面,風引領著、照看著,月光隱隱,黑影一點一點長大,圓月在黑影後方卻依舊分明,我奇異地覺察到太陽與地球的存在,愈唱愈舒暢、愈唱愈大聲,恍若站在宇宙的出入口,能看到恆星與行星運轉的色澤。

    某種陌生的旋律一再被重複。我唱,唱給月亮、唱給太陽、唱給億萬光年內所有生命與生命的相遇;唱給大靈、唱給人、唱給人造辛苦的卑微與用力……那些瘋狂與衰敗,那些欲望與消耗,都已經發生並且進行中。唱一唱我忽然明白,所有的存在都是因為愛與被愛,只是隨愛而來的,還有許多私心。此時沒有太多情緒,只是心甘情願經歷並看望著。經過曾為垃圾俺埋場的奇萊鼻海岬、經過曾是軍事用地的四八高地、經過民宿旅館餐廳小吃部、經過縣府新建的高架橋……而夜風歡快,我們在諸多星球的陪伴下去海邊,只要想到這裡,就覺得無比幸運,我平靜清醒地歌著,唱給宇宙聽。

    唱出那些努力與認份,唱出那些掙扎與渴望,在全然陌生的旋律裡融化,傳遞給全宇宙知道。

    一股莫名的平靜,自心底漫延。

    太神奇了,我們時時刻刻,與宇宙同在。大多時候我們卻渾然不知,甚或根本不在意。

    我知道,巧巧正載著瓜瓜和她的狗跟在我們身後;我知道,七星潭就要到了,月亮被削減到還剩邊側微末的光,停車熄火一刻,立即聽見澎湃的海潮,如來自地心的鼓聲,低沉有力地擊打。海浪以亙古不變之姿,穩定翻覆著,生命一波一波,不曾歇息。

    提著晚餐,我們走向海。看地球的影子,一點一點攀爬上月亮。狗子開心亂跑,我踢掉鞋子,赤腳踩上,看不清鵝卵石,但能感覺它們的形狀與溫度。一直走到漲潮乾濕分明的界線上,才坐下來。

    「好浪漫喔……」巧巧說。

    「我做了香蕉蛋糕。」瓜瓜說。

    「肚子快餓扁了──」我低喊。

    飽默默打開提袋,我聞到麻醬麵和滷菜的香味,還有水梨和橘子;巧巧掏出蔥末黑豆腐、生菜沙拉和火燒柑;瓜瓜做了炒飯、烤地瓜和香蕉蛋糕。

    晚餐不全然豐盛,我卻覺得,只要一開蓋,就會有滿滿的星光湧出。


四、
    月全蝕讓星子更明亮。躺在沙灘上,什麼也不想地凝望著天空,就能感受到一股深邃沉靜的引力。

    這一夜,宇宙的存在太明晰了。

    難以言說,只能感受。我們僅能用國高中地科課本的語言,拉哩拉雜地拼湊,月球地球與太陽的關係,才弄清楚月蝕的由來。

    月球原來不會發光,月光是反射太陽而來的啊……「那太陽在哪裡?」我趴著看月亮,兩腳晾在空中。

    「現在在南半球吧!」飽說。
    「那地球呢?」我又問。
    「……我們就在地球上啊!」瓜瓜輕笑。
    「這裡、就在這裡!」巧巧強調,指著地面。
    只想著是地球遮住太陽導致月蝕的黑影,忘了我們就是地球的一部分。
    「地球真酷。」我閉上眼,由衷地讚嘆。

    一直坐在那裡,從黑影覆滿圓月到它完全撤離,坐到幾乎要睡著了才肯離去。清明連假,這個角落沒有人,風帶來了湧動的浪,湧動的靈。一輪明月高掛,恍若迷濛的白日,中央山脈的稜線清晰可辨,我們走上岸,迴身看望大海時,發現她是藍色的。

    掌心貼在胸口,收下黑夜裡大海的藍。騎車回家一路,向月亮合掌默語,謝謝她讓我知道:我們這樣活著。




刊載於20150616自由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