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隔天早晨,坐在桌前。膝蓋和大腿因放鬆的關係,痠痛感愈發鮮明。身體記憶著昨日的連續陡下、山頂的歌唱、和山腰的火光。
友人用心做了麵包,烤馬鈴薯,用鄰居自栽自製的薑糖泡成茶,把杏仁核果打進豆漿,兩個小孩在身邊跑來跑去。
我坐在那裡,享用健康簡單的早餐。
站在窗前洗碗,陽光穿透窗戶斜斜映照,杯碗碰撞,和友人大聲揶揄和鬥嘴,對面屋簷上停有鴿子,喜歡這樣細碎的日子。
啊,下山真好。
二、
午後,站在頂樓,兩歲的希遞衣架給我、四歲的禾坐在梯子上,陪我把衣服一一曬好。不遠處是熟悉的田野風景,數個月前,我們才剛剛搬離這裡,而今卻是下山來作客了。
搬了兩塊空心磚當坐椅,我拿出刀子和木頭,坐在那裡細細削著,孩子蹲在一旁看。家裡的大人不知為何都跟著上來了,大伙坐在頂樓聊天,評覺得登山鞋放在角落裡不容易乾,那裡曬不到陽光,他拎著登山鞋爬梯子到屋頂上放著。
我瞇著眼,看屋頂上溼透的登山鞋在陽光下輕微地反光,評貼心溫暖的舉動,是一種無言的支持。幾個大人坐在門口閒聊,孩子們蹲在一旁,我沉浸在手作的渴望裡,持續山上沒做完的作業。當初把炭火放在木頭上,和風一起合作把炭心吹紅,燒出一個黑黑的匙穴。我記得那樣的緩慢安靜。場景轉換到社區住戶的頂樓,我想像著匙柄,削著木頭兩側,木皮一片一片滑落。風吹來,洗晾好的衣褲飄動,我突然發現,那種山上的專注,與現在並無二致。
三、
騎車出發時,天已經黑了。
我知道時間不如預期,卻一點也不覺得被拖延有什麼關係。
單純想把手邊剩下的扁柏都綁入花圈上。我記得下午坐在大木桌前,一邊編一邊和評說話,我嗅到他的苦悶,如壓在心底沉沉的錘,我問他,一邊把幾支扁柏交疊在一起,在花圈上比畫。
他抬頭:「妳是有裝什麼雷達?」
我只是定定地看著他,感覺他身體內部隱隱翻攪的痛楚。他沒有看我,嘴角抿了一下。我們持續聊著不相干的事,我又紮了一束扁柏在花圈上,一邊紮,一邊承接這些顧左右而言他。
原來每一個人都那麼努力地去愛、去努力,日漸憔悴仍細瑣地忙碌,承擔背離自己靈魂的風險。
都是為了愛。
我把剩下的長果實都紮好,兩個孩子已起床,我終於起身準備出發,到早上到農場教我們紮花環的,女孩的咖啡花屋。
我很想知道,一個與植物那麼好的女生,她的空間長什麼樣子。
咖啡花屋隱身在一個小小的巷子,植物們長得很好,門前成排的花草很有精神,屋內懸掛著好多的乾燥花草。我站在那裡看著門上的花圈,月色讓上頭的高山果實隱隱發亮。兩側種有各異的盆栽,我走過來又走過去,青觸枝條、摸著心形的葉片,與植物們一一打過招呼,心底在歡唱,啦啦啦,好繽紛啊……
走進屋內,滿室乾燥花草,倒吊的、圓圈的、成束的,空間像是一個大星星竄進了心裡,靜靜落下,閃閃發光。找了一個座位,把自己的半完成品從袋內取出,女孩走過來:「妳要在這裡繼續做完?」(我一直相信,人會讀心術。)
那一刻,我確實有點羞赧。
「那妳不用點東西。」女孩立刻準備了工具給我。
「我要點啊,我要!」我說。星星之所以會發光,因為奠基於某個信念某個生存的信仰,怎能少我一份?
女孩笑了:「這邊的素材妳要是喜歡,都可以剪去用。」
我很開心,剪了幾朵喜歡的乾燥花,坐下來,乖乖編。愈編愈覺得奧秘,覺得自己都不像是自己了,另一個我脫離了身體跑到上空,饒富興味地看著專心編花圈的自己。這一切誇張出奇,卻又自在安然,彷彿一直以來就是這個樣子一般。
因為從小我就討厭手工藝,舉凡家政或工藝課,找母親或同學代做是司空見慣的事。國中時,有一次我借隔壁班同學的作品繳交,老師說:「這不是妳做的。」「是。」我說。
「不是。」老師說。
「是!」我說。
「不是。」老師說。
「是……」我愈說愈小聲。
如此這般,在講桌前反覆結辯,直到我的死鴨子嘴硬宣告失敗,頹喪潦倒地回到座位上,感覺手上那個作品,愈來愈輕、愈來愈渺小,直到我想找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我討厭我的手不會說話,因此練就一身投機、說謊和逃跑的反應能力,我判定自己沒有天賦,膽小無比,因為我的手就是這麼笨。
而今,昏黃的燈下,專心與植物共同創作,曾幾何時,變成一件這麼享受的事情。
我原來如此鍾愛,自己動手做的成就感。
那是一種深深的滿足,源自於自己的變化,源自於自己願意去改變,源自於接受過去膽小愛欺瞞的自己,源自於發現原來這不是唯一──我們確實有可能,改變過去。
女孩做的楓糖拿鐵意外好喝,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滿心感恩,然後編織。我仍為這場景感到不可思議,卻又明白這當下真實異常。大概因為有植物香氣作伴,就這麼想起了一個夢。想起來的時候,幾乎要跳起來了……老天,這麼重要的事!我瞇著眼環視咖啡花屋,看到一束鵝黃色的花,倒吊在門口邊側,我放下手中的花圈,走到它底下,仰望它。
那是上個月,在國外健行之時,山裡作的夢。夢境最終,是妹妹從電視機裡拿出一種鵝黃色的花,要送給媽媽。我記得那束花的樣子,鵝黃色的花瓣內側,有一支支細長的花蕊。很美,美到我醒來,還一再複習夢中自己看見花一瞬的驚艷。差點忘了,要找鵝黃色的花送給媽媽!
那束花,和現在屋簷上倒吊的花束並不完全相像。但我已決定帶走她。
女孩說,這花叫星辰花,台灣的花。
四、
闇夜裡,我一邊騎車回社區,想著山上與山下;一邊看著夜空之下的中央山脈和海岸山脈,這個生活多年的地方。
很久以後,我才真的相信,真心渴望一件事情,自然會有力量來到你身邊。
例如國外健行之時,日日尋柴生火,我開始真心渴望一把刀,不是瑞士刀或一般折疊用的小刀,而是山刀,足以陪我在山裡更順暢地行走和生活。過去,撿柴輪不到我,我也懶得找柴,直到自己親身去經歷,才知曉如何劈柴、理柴與架柴,才明白火的重要性。回台灣以後,於花東縱谷再次入山,一邊走一邊思量回家前是否要到打刀著名的銅門村看刀。還來不及付諸實現,晚上大嚮導就拿出了數把刀,引導大家如何製作刀鞘,保護刀鋒。然後他們劈好柴,我們用此刀製作木匙。我才能在頂樓細細地削。
國外健行兩個月,總吃速成又簡單的登山糧食,非常想念一位朋友用心料理的蔬食。想不到回台灣後,這位朋友也真的邀請我們到她家作客。我在她先生的木工工房門上看到花圈,掛了很久很久。早不是第一次到朋友家作客,直到此時我才注意到花圈,那一刻我真心喊著:好想學喔!她先生在一旁,決定把我從山裡帶來的松果綁上去。
我這樣看見生命之網,在闇夜回友人家的路上,大山相伴。在風裡,我清楚地感覺到,一根一根流動的線條,順隨命運的水流,以慢動作之姿,緩緩地牽連起來,又繼續延展下去。
包含著一把刀、一個未完成的木匙,到織就一個完整的花圈──他們說,這是將臨圈。
我感覺得到,身體持續著它的渴望,翻轉並重塑了記憶,如森林裡纏繞攀緣的綠藤,自山上長到了山下。
我們並未改變。
我們已經改變。
把掌心放在胸口前,交疊,世界這樣被我重新定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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