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午時分,一步一步上行,
獨自一人在南澳山裡走一條,登山口被封閉的古道。
曾被好好修建並維護,而今荒煙漫草。
亞熱帶島嶼的中級山,溽熱難當,蚊蟲蜜蜂環繞,
我的警戒心高,不若既往東碰碰、西抱抱。
這回不知為何,決意戴眼鏡走。
一樣傻愣愣行走、一樣觀察不敏銳、一樣辨識度不高,
但是牠太大了,以至於我不可能看不到。
「這是什麼?!」當下我大駭。
活生生在土地上滑行,因為緊張的關係鼓脹了身軀,
這使得黑白的鱗片更加放大,陽光下閃閃發亮。
那一秒,我順著自己的驚愕沿著牠的身軀往前看去,
發現牠已經立起來了。
那是一條,身軀有手臂粗的眼鏡蛇。
才有辦法冷靜觀察。
背對著我,昂首。
帶著王者般的氣勢,不動如山。
但是我知道,牠知道我的存在。
[心裡狂喊:阿傑土匪(研究蛇類的朋友)你們在哪裡?!]
我極其恐懼,又忍不住不去看牠,
幾乎忘了呼吸。
因為那一學期的自然課本裡不知哪一頁有蛇的照片。
我甚至會阻止自己隨意亂翻課本,幻想一翻就會出現蛇,
我害怕蛇又討厭蛇,但是我愈排斥,我就愈容易翻到那一頁。
那個蠕動的姿態、無腳的滑行,總讓我倒盡胃口。
小時候我從未看過蛇,但我就懂得害怕。
我從未問過自己,害怕從何而來?
我從未問過其他人,既沒見過蛇,為何要害怕?
我們害怕的似乎不只是牠們的毒牙(不是蛇蛇都有毒牙),
蛇真的這麼值得我們害怕嗎?
但我不常遇到牠們,暗自慶幸。
少數幾個朋友愛蛇,
他們讓我理解蛇類的膽小與靈性,蛇其實怕人也不輕易攻擊人,
我打從心底覺得這些朋友厲害,
不奢望自己如他們一樣熟悉蛇,卻慢慢希望
自己可以不再恐懼。
我沒發出聲音但我揪著胸口,在這想像已久的恐懼前倒下。
牠怎麼會這麼大,逗留在山徑旁呢?
傻里傻氣地走,剛剛只要再上前兩步就到牠頭側了!!
心臟咚咚咚的聲音,好像特別地大。
土匪啊阿傑啊你們快告訴我怎麼辦啊~~~
(此刻他們在心中就有如神如明燈一般)
人蛇靜止的畫面定格了大約有一兩分鐘之久。
卻發現牠出乎意料地美麗,並且莊嚴。
我很震驚,竟莫名珍惜起這荒山的相遇,
我真的遇見了,
那個極其害怕、又期待自己不再害怕的物事。
貫穿長年的憂慮,被恐懼刺穿,
為什麼,揭發的卻是生命的美麗?
忍不住雙手合十,在心底默聲:謝謝你。
下一秒,眼鏡蛇就這麼緩緩低下頭,平穩滑入草叢。
牠的行動,如何與我的感知並行?(這不是巧合)
我們正在交流些什麼嗎?
因為牠滑行的姿態是這麼徐緩、這麼從容、這麼相信;
因為牠的身體是這麼強壯、充滿生命力、宣示造物者的神奇,
我來不及反應就跟著隨之前進,我好想看牠看得更清楚些啊……
牠緩緩沒入草叢中,我大大鬆一口氣的同時,
發現自己有點捨不得。
眼淚掉了下來。
為了牠的美麗、牠的明白,
為遇見小時候那個深深憂懼的自己,
為人類傳承下來的,同一不明的恐懼而流淚。
小心翼翼地走,什麼都不敢碰,
看見藤蔓以為是、看見扭曲的枝條以為是、
連被背包的肩帶甩到,也倒抽一口冷氣。
我受不住只能歌唱,把心底的驚惶唱出來,
在歌聲中找到自身的穩定,得到安撫。
然則走到後來,我仍是這麼卑微無知。
我們到底,
還要為不明所以的恐懼繼續承擔多久?
繼承的恐懼是一種暴力,源自於未知,
隱匿著數代不明的幻想與詮釋。
我又嚇到。
淒涼地承認,恐懼並未離去,
只能讓恐懼穿透自己,承認它、揭發它。
深深、深深看見那個真正的自己。
壓抑的、脆弱的、不堪一擊的、代代相承的,
我們。
http://www.ettoday.net/news/20150721/538010.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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