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六年十一月十五日。

「先生你好,我想調我家日據時期的戶籍謄本。」我交遞我的身分證。
「你想申請誰的?」先生問。
「我想找阿媽(阿嬤)的媽媽、阿媽的媽媽的媽媽……」我回答。
先生揚了一下眉。


 多年前,那時還可以申請全戶戶籍謄本的時代,
我到花蓮的戶政事務所申請過,那時只想確認有沒有這個字。
全戶調出來,落落長一疊,我帶回家放在地板上,
一張張看,那個字擲地有聲,敲響了腦袋。
但太多人名太複雜,我把全戶戶籍謄本收起來,
到今天,卻不知收到哪裡去,怎麼找也找不到。


 「熟」,意為熟番,台灣平地原住民,泛稱平埔族。
我才知道,在平埔族族群復振的當今,在不同學者的解讀中,
已有10-16族之多的分支。
如同「生」,意為生番,台灣高山原住民,而今已正名有16族之多。

多年後,返回美濃,再度在美濃戶政事務所調謄本,
規定愈來愈嚴格,我只能調同戶直系親屬的。
這兩張薄博的紙,拿在手上無足輕重,卻藏匿著遙遠的遺忘。


 阿媽,一直長到二十歲我都不知道您是熟番,
平埔族,西拉雅語系,大滿族(大武壠族)。
這幾個詞彙於我而言本來是遙遠的文化名詞,
我依據日據時期謄本上的毛筆字,依據台灣平埔族的文獻資料,
才知道您的祖先原居住在曾文溪岸的西拉雅四大社,
因漢人來台侵占和擠壓,祖先搬遷到楠梓仙溪的六龜里,
您的父親後來遷居美濃。
採訪舅公的過程中,依憑對妳的記憶,
那些久遠的故事緩緩浮現,儘管也就是,一點點。

我鼓起勇氣,打電話台北不認識的表舅(您大姊的兒子)
聽說上一輩只有他對平埔族的血緣研究過,
我們牛頭不對馬嘴很久,最後我拜託表舅過年回美濃一定要通知我。

我只能盡自己所能請教GOOGLE大神、參加平埔夜祭、
夾以參考歷史文獻,調閱戶籍資料……
您父親母親的名字、外公外婆的名字,於焉現身。

我要求戶政事務所在我個人的戶籍謄本上打上「熟」註記。
「小姐,妳是美濃第一個。」先生搖搖頭說。
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第一個,
但顯然這位先生從未辦理過這事務,東問西問弄了很久才搞定。


阿媽,您一輩子絕口不提番人,連爸爸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
今天我做了「熟番」註記,
要是您在世一定會說:「鳳仔岸昂!(鳳鳳很笨)」。
可是阿媽我跟妳說喔,身為台灣這個島土生土長的原住民族,
是值得驕傲值得珍惜的,血液不應該被埋葬,來處不應該被遺忘,
西拉雅現在可是顯學,平埔族渴望正名早已不是新聞,
我們,是可以抬頭挺胸的啊!

我把註記後的戶籍謄本拿回家給媽媽看,
媽媽知道後,瞪大眼睛,覺得我簡直大逆不道。
她的觀念停留在傳統時代,「番仔」意味次等人民。
「要是知道妳爸是番人,當年我就不會嫁給他了!」媽媽說。
「可是妳已經生下我們了,妳其實是『番婆』知道嗎?」我說。
「難怪過去我罵人『番仔!』的時候,你阿嬤都會用奇異的眼光看我。」媽媽說。
我耐著性子與母親解釋番人之所以被歧視的原因,其實是出於洗腦的殖民政策。
「太太,妳其實是強勢入侵外來種,阿媽才是正港原生種好嗎...」我說。
媽媽其實是明事理的人,覺得有那麼一點道理,把戶籍謄本往桌上一放,薄薄兩張紙甩出清脆的聲響「齁!要是多一點妳這種文化流氓,番人就出頭天了!」

媽媽最後只叮囑我不可以叫弟弟去註記,因為弟弟還要娶老婆。
爸爸呢,他現在會抬下巴跟媽媽說:「怎麼樣?我就是番人!」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多麼慶幸時代的前進,
文化流氓也好,文藝青年也罷,
我並不在意被冠以什麼樣的註稱,
重點是我們願意放下過去的封閉,重啟溝通,
名字會隨不同的階段演化,直到終老,消失不見。
但暫居在身體裡的靈魂啊,會留下來,
留在土地的記憶裡,持續等待我們彎腰認識。

我仍然持續追蹤著(阿媽是不是大滿族)
不特別用力,只是留心。
但我喜歡自己尋血緣上溯的過程,
揭開隱匿的真實,追蹤自己是誰,並且──
全部收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