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夥伴。
我才知道什麼也不管只是單純地上山,有多麼令人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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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劉崇鳳
攝影|林靜怡


一、動盪

    翻上草坡一瞬,我看見記憶中的山谷,被四面草坡深深合抱,南側有零星的灰白色的石頭,大大小小、點點錯落,呈現某種神祕、某種韻味,明明不對襯,卻有優雅的平衡,如落入外星球一般奇異。北側谷地小小一塊如月亮般的凹地,一點青草、一點泥濘,彎彎胖胖漂亮的弧度,風吹起,月形池水波紋蕩漾。

    我看到營帳,一位阿伯走上前來:「你們今天也要住這裡嗎?」
    「還是今天乾脆紮月形池?別走那麼累。」性子直的巧巧問飽。

    我瞇眼看錶,下午兩點半。

    幾個夥伴坐在草坡上討論,意見不一。身為嚮導,飽無法回應夥伴期待,他想再往前推進,這樣走到目的地的機率大一些。討論良久,當所有人再起身前行,背起大背包,阿達的側臉有些失落,我聽聞巧巧嘆息。

    在阿伯跟前跟後的熱情招呼裡,我們就這麼路過月形池,走入後方的岩洞森林。期待落空以後,力量被分散了,地勢急遽陡下,步伐顯得懶散緩慢。好不容易下到最低點,準備開始爬坡,飽卻停下腳步,喃喃:「速度太慢,還是別走了。」他消極地說不如折回月形池吧,完成你們的願望。我困惑地盯著他,這近似放棄,怎麼可以呢?「不會的,還有時間,往前走吧!」我說。後方阿達點點頭:「我想這一段我們上得去。」

    這一群人,大學時代一起爬過台灣許許多多的山,感情極好,出社會多年,少有機會再聚在一起,走入山裡,長年的默契並沒有生疏,反而愈發鮮明,正因此,一旦無法凝聚共識,掙扎愈深,也更容易沮喪。

    飽打起精神,轉身前行,我們在盤根錯節的樹根間徐徐上攀,陡上令大背包顯得笨拙窒礙。風大起霧,林子沙沙作響,後方林靜走得累了,愈走愈慢,臉色蒼白,我和巧巧有些憂心,還有一大段上坡啊……決定把她背負的重量都攤掉,「你們先去找營地搭帳,煮點熱的,我們慢慢走,隨後就到!」我向前面的飽和阿達喊,他們領著菁和芬走了,距離很快地拉開。

    林靜說她冷,有點想吐。前一夜沒睡好的她看起來好虛弱,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終於走出了岩洞森林,草坡綿延,風大我們沒有屏障,林靜在風中拉緊衣領,坐下休息。

    巧巧故作輕鬆,硬在強風中開嗓:「很想和你再去吹吹風,去吹吹風……」無厘頭的她唱得很是投入,但五音不全,林靜笑了,我也忍不住微笑,跟著巧巧一起唱。

    看到帳篷了嗎?家就在不遠的前方。





二、終於

    那一年,是阿達規劃了「奇萊東稜」縱走,發現這片短草地,隱匿在磐石草坡間。幾個年輕人不假思索地自稜線切下那片短草地,巧遇一頭水鹿,學弟沒見過水鹿,當場朝水鹿拔腿直奔(錯誤示範),追了好久才回頭。每每說起這往事,阿達總帶點微微的激動。於是他們許這地方一個名字「陽光小鹿草坡」,在徬徨升上大四的那年夏天,為青春烙下共同的印記。

    非關約定,沒有承諾,我沒想過這群人會再一起前來。陽光很好,是數日來最好的一日,我們輕裝下草坡,對比昨日漫漫長路,這天的愜意解放了所有。大山巍峨,岩層的節理分明,閃著發亮的黑,嫩青色的草坡交雜深綠色的森林,矮矮的箭竹踩起來很有彈性,走著走著終於看見,那碎嘴千百次的「陽光小鹿草坡」──每個人都像被施了魔法般,尾隨著最前頭的阿達,逐青青短草而去。

    林靜神采奕奕,一夜休息讓她復活,在草坡間跑上跑下,抓取鏡頭一瞬像一個獵人,犀利而溫柔。我殿後,故意走得很慢,看友伴身影如慢速的彩色流星,一個個落下。他們都變得好小好小,有人慵懶地坐靠背包、有人躺下用帽子罩住臉、有人閒聊、有人翻滾──巧巧脖子上的粉紅色毛巾辨識度極高,她微胖的身軀在青青草地上側翻了好長一段,邊滾邊嚷嚷:「啊,我睽違十一年的翻滾……」

    無須看清每個人的神情,我已預見豐盛的滿足。

    一股清新舒暢在空氣中擴散,當大山環抱、盟友齊聚。於是我唱,我不想醉,我要清醒地歌唱,記住這一刻。隨意吟唱身體裡湧現的調子,唱給天空和青草、唱給森林和溪谷、唱給青春唱給夥伴,傳遞深刻的快樂。

    其實也沒做什麼,不過就是回到這裡,聊聊天、吹吹風、吃點東西、睡個小覺……我們沒遇見水鹿,但根本沒人在乎。仰天躺下時,我看到太陽周遭有一圈漂亮的虹,隱隱約約,閃爍在光裡。我覺得完美,完美無關乎零缺憾,而是你願越渡一切繁瑣,背負未知,歷經煩躁挫折,然後攜手走到。

    我們切穿草坡,探尋溪谷,探往水之路。青青草坡間,溪谷一點一點現身,乾溪溝有石塊堆疊。你跳走石頭,諦聽淅瀝瀝的水聲,苔癬柔軟潮濕,兩側樹林為你遮陽,仰頭,細碎的光影裡有流水低語。

    巧巧一口氣煮了四碗泡麵,宣告這才是人生。我沿溪下溯,翻身爬上一個懸空橫亙的倒木,喜歡這座長長的獨木橋,來回凝神走了三遍,發現自己在微笑,這溪谷好美,輕易讓人安靜,專心探往自己深處。水裡有我的影子吧!

    時間晚了,夥伴卻不催,在不遠處安靜等待。





三、星星引路

    當我們拔營,再次穿越岩洞森林,重回月形池。為了曾經的掙扎與想望,這天就住這裡了。

    無風的向晚,我撿了前人砍下的箭竹,為自己鋪床,準備就地露宿。一旁阿達已搭設好他的露宿帳,窄窄的藍色屋式外帳內,藏匿著朝九晚五的辦公室生涯中,數年的忍抑盼望。

    林靜還沒到,岩洞森林陡峭的地勢讓她耗盡力氣,聽說她邊走邊吐,走到月形池時,已毫無血色。巧巧忙著幫她掏背包裡的睡墊睡袋,疲軟無力的林靜卻在水鹿到來一刻,突然精神大振,舉起相機:「我沒看過!」她對我說,眼睛閃閃發光。

    三隻大水鹿一前一後走下草坡,對人類與帳篷的存在似乎早已習慣,大辣辣地朝我們走來,低頭啃食。

    「哇─哇哇──!」每個人都被水鹿吸引,放下手邊的事情,孩子似的抬頭看望,小心翼翼、好奇興奮。人類對於山林和動物的著迷與期盼,屢試不爽、萬古不變,我們一再入山、一再驗證,這之間到底藏著什麼樣的寓意呢?

    我只知道我永遠也不會膩,每一次在山裡與牠們的相遇。

    黃昏緩緩離去,水鹿鳴叫劃破黯沉的天色,響徹草原。整片山谷忽攸被打亮,有那麼半秒鐘,我們置身在一片銀光間,隨即又恢復一片暗沉。「閃電!」我聽見飽低語。而後,一記悶雷乍響,自遙遠的東方傳來,隱隱地,像匍匐的獅子低吼。

    我有些怔忡,這一切太過魔幻,幾乎失真。「希望雷雨不要過來,營地會積水。」飽一語刺穿我的浪漫,兩人齊齊望向東方,那是花蓮的方向。草坡山谷隱身在低垂的夜幕裡,閃電再來,銀光一次次閃耀大地,襯以水鹿時不時的鳴叫,伴隨我們沒入,黑夜的月形池。

    夜半被露宿袋悶醒,翻來覆去許久終於妥協,揭開頂袋想透透氣,卻驚見星子滿天。滿滿的星芒落下,瞬間蒸發了我的悶熱,昏沉的腦袋一下被星辰洗淨,我眨眨眼,用我的眼睛對應天空的眼睛──我讀不懂星星的秘密,而我願用一輩子去讀,永遠都讀不懂也沒關係。

    黎明的空氣冷極,索性不蓋頂袋了,用領巾遮住口鼻,就這麼露出上半截的臉。再度闔上眼之前,「呦──!」我聽見一聲鹿鳴,像遠古清脆的鈴聲。

    心安地閉上眼,星星引路,帶我入夢,是一個極其美麗的夢。





四、我的脆弱與驕傲

    幾個人仍憑欄遠眺,賴著不走。

    說著好累好累啊,路好長好遠啊,然後又心滿意足地看望,這層巒疊翠的島。

    其實爬山很無聊,得花一整天的時間走路,氣喘如牛,聽得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腳步愈來愈沉,天上落下了雨,一滴一滴,你快馬加鞭,天空也加緊腳步,大雨毫不客氣落下,傾盆大雨間,走得渾身濕淋淋,你咬牙告訴自己「有晴有雨才是山」。二十分鐘後,雨停了,天邊出現一道彩虹,你瞇起眼,彩虹如一道諭令,揭示山的驚奇與富饒。你曾走得落魄狼狽,但現在那些都沒什麼了,雨停了,登山口就在不遠處,夥伴阿達站在那裡不停揮手,盼著你、盼著你們全數歸來。

    山有一種力量,無聲包覆,讓你看見你自己,你的渺小你的脆弱、你的渴望你的瘋狂。

    我們憑欄遠眺,芬與巧巧持續聊著農事,菁與飽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這四個人都是小農,自地表的田到高海拔的山,他們與土地形影不離。當我訴說高山植被的變化,他們分享的是稻米、地瓜與小番茄的栽種。

    「我原本很喜歡那條溪的!」喜歡水的芬意有所指,她的眼底有深沉的不解。只因菁發現成功山屋旁的溪溝並不單純,我記得菁走來微慍的口吻:「溪裡有廚餘,不是一點,是一大坨、一大坨!米飯、辣椒、還有很多……」菁看著我們,徵求解答:「為什麼?」我別過臉,不想看菁,也不願看溪,眼角餘光掃到阿達低垂的頭──是,我們對這場景並不陌生,每遇到一次,就心碎一次。不遠處有山青勤奮地在山屋前曬睡袋,為今夜入住的大批登山客作準備。我想起自己在月形池撿的幾個生鏽的罐頭,突然間有些欲振乏力,不過是萬中選一。

    多年來,我一直無法找到平衡。菁與芬第一次上高山,在她們的追問與錯愕中,我只虛弱地想逃。

    高海拔之上,幾個有機小農談論最多的不是山的美好,而是農務的繁雜、土地的養護……那些辛苦與辛酸,似乎能在高山的環抱、友伴的大笑中,慢慢獲得紓解。然而你走得再高再遠,問題的焦點仍然一樣,那裡有我們的脆弱與衰敗,也有驕傲與豐饒──大山沉默包容,陽光刺眼我不敢直視。

    十一年後,我們這樣交會,「陽光小鹿草坡」成為通關密語,鎖著青春荒原、夥伴之愛、與這片土地困惑茫然的未來。該散了,幾個人還賴著不走,似乎只要能多待一刻鐘,力量就能繼續延伸:那是稜線上的大風、北峰下的竣巖、陡峭的岩洞森林、柔美的月形池……成片成片草坡如海浪般起伏,像島嶼的呼吸,我們在島的一呼一吸間交疊我們的呼吸、我們的身體,緩緩向前。記憶豐盛,我朝青春致敬,看見生命的缺口,求星星引路,深深彎腰,謝謝親愛的奇萊。






 刊載於幼獅文藝8月號〈山海〉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