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畫by洪璿育(蕨)]


一、
    朋友說:「妳就隨意選條小路鑽進去,那裡很美!」拐進一條小路,四處盡是綠色田野。騎著機車隨意繞行,我被兩側稻田夾緊,如海一般的綠波浪撞進心裡,隨風湧動,田明明有盡頭,不知為何卻感到壯闊無邊。

    黃昏,遠處成排的青山有彩霞,卻發現某角落有白煙濃濃竄上天,「火好像很大……」我蹙著眉,猜想是哪戶人家在燒田吧……努力壓抑心裡的不滿,告訴自己,家鄉的人早已習慣燒東西,眾人見怪不怪,還是把握良時美景,繼續繞行秘密小徑比較實際。

    晚上八點鐘,收到友人訊息:「我們應該要上靈山看看樹了……火從中午燒到現在,聽說是菸蒂引起的,十多台消防車守在那裡,直升機晚上不能飛,也許會燒到明天。下次再上去,山頂也許空了……」

    我坐在餐桌前,愣愣盯著手機螢幕,大罵一個髒字,心裡的火也跟著燃起。

    我有看到!傍晚我有看到!根本不是什麼老農燒田,而是山火啊……想到數日前我們才一起從靈山下來,才被那裡的竹林和樹圍繞,我記得我跟蕨蹲在地上看望,其中一棵瀕死的大樹去年遭雷擊而顯得悽愴悲涼,周遭蔚然成蔭的林木聯手安撫我們,山頂伯公廟的奉茶數十年如一日,有子民多年的虔誠,現在卻可能一去不復返?起初乍聽的憤怒,不知為何轉成深深的悲傷。

    十分鐘後,我跨上機車──我知道去了不會有任何改變,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去,但我就是無法什麼也不做,就算燒個精光就算無力可回天,我也想陪伴這個傷口,看清楚改變到來的一切。

    到的時候,沒見火光,靜極。一片闃黑裡也抓不清楚位置,來到山腳下的伯公廟前,匍匐跪地。我問伯公:「山上好嗎?」卻不知道還能祈求什麼?還奢望山裡的生靈安在嗎?子民為何應允這一切發生?伯公的眼看著我,我卻看不穿黑夜。

    隔天,聽說又再度燒了起來。


二、
    我和蕨放棄原訂計畫,往火燒山的地方走,是在半個月後。

    起火的位置,不是靈山頂,而是其後人斗山的稜線,自山腳下某住家後方一路延燒上去。
    沒走過這條稜,事實上,我們根本不知道怎麼走。只一心一意想去看看,雖然,會捫心自問:上去了又如何?

    在一片牧草與竹林間找到友人口中的山溝,懷著揣揣不安的心往上探尋。直到我們看到黑色的竹頭,翻身上去細看,竹子從茶色漸層至黑色,部分燒成了黑炭,如不規則龜裂的節理,仍兀自挺立。「這是什麼?」蕨望著地上低喊。我彎腰細看,地上是黑褐色的土,還有溫度。

    是的,土地,還在冒煙。

    連忙掘土散落四方,想止住白煙,煙卻不斷湧生,更多、更多,藏匿於地底下,恍若源源不絕。我覺得無助,只好搬石頭壓,蕨找黃土撒,直到白煙終於消失,我卻感覺到自己的狼狽。

    石頭壓下去的,是看不見的火苗,壓下去就封起來,那土地如何消化殘餘的高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一個小小的角落,就讓我們感到心虛,那整片滿目瘡痍、屍橫遍野的山,怎麼辦呢?

    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只處在茶色、紅色和黑色裡。山裡靜悄悄的,我沒走過這樣的山,忘了其他顏色的存在。山溝盡處前,我們斜切上稜,一隻黑蝴蝶從我旁邊飛過,那是一隻通體遍黑的蝶,如鬼魅一般冷不防擦過我的身側,不知為何,我嚇得一身冷汗,走了這麼久,好不容易遇到生命,卻連難得巧遇的活體,也是黑色的。

    走到後來,我們自己也變成烏漆抹黑了,山坡空曠,一片死灰,沒有植被可以抓,但憑自己手腳並用摩擦攀爬,少數未連根燒盡的竹身與樹幹,成為護守我們的平衡點。將身體重量交付的瞬間,發現植物緊緊抓住土地的韌性,即便瀕死,也能支撐我們全部。我的心裡有個洞,如同這裡的顏色,黑到了極致,就化為白色的灰燼。

    等到終於攀上稜線時,不經意一個轉身,前方的遼闊的田園景緻映入眼簾,綠野平疇上,家屋疏落有致,水圳環繞、土地肥沃、作物豐美,我一愣,這平時熟悉至極的田園之美,像一聲悶雷打入心底,我才想起原來還有綠色──我站的這山,可是什麼也沒有。

    有的。若蹲下來細細撫觸,黑色的土地上,可見一束束灰白細絲,那是植被燒到最後留下來的。乾枯的竹葉四散,地上沒殘餘太多有形的枝條,這令稜線變得好走許多……只是我未曾見過如此焦黑的山稜,瘦骨嶙峋就像一條奄奄一息的龍。

    我們都,失語了。家鄉的山這麼黑,而我的力量,是那麼微小。我們的存在能證明什麼呢?我一點也使不上力。除了見證失去,也覺察沒有人在意這件事,成就了山的孤單。偏頭細想,若起火點真是靈山頂,那裡有人照顧、有情感與記憶,會因此燒出更多覺醒和警醒嗎?但我很軟弱,不敢想下去,我禁不起一而再再而三。

    需要水啊!只要有一點水,底下就會冷卻,土地就能再生。才發現這春,好久好久沒下一場大雨了。

    脫下鞋襪,赤腳踩在焦黑的土地上,被燒過的土地踩起來鬆鬆脆脆。瞇眼看望遠處的綠野平疇,此時成為一個鮮明的映照與提醒。這片土地、這個家園,是面目全非的母親,還是溫潤柔美的母親?

    我對自己的語塞,感到絕望。什麼也不能做,索性倒頭就睡。


三、
    「好像,可以走了。」我轉身對蕨說。
    蕨點了點頭,輕得不能再輕。

    起身,拍拍身上的黑土和灰燼,瞇眼看向山稜上方,那裡有樹,和這側只剩竹子的地貌不同。

    不知不覺,走了過去。坡度有些陡,把身體趴下,如四腳動物,看準樹幹抓穩,一點一點上攀。蕨在我身後,因地勢踟躕不前。

    大樹仍在,枝幹挺直,粗壯的樹根被灼傷,露出土地的部分呈現暗黑色,但仍深深抓緊土地。我抱了抱其中一棵大樹,拍拍祂壯碩的樹幹,樹幹凹槽有螞蟻在其間爬行,抬頭仰望,綠葉都已消失,一片乾紅,恍若北國的秋。

    一路盡是無奈哀傷,分不清楚到底是山的,還是自己的?繼續上行,背靠另一棵樹,60度角的山坡讓我安心仰靠,手心貼在背後,樹皮粗粗的。我知道今天離開後,也許不會有機會再來。所以我看,把這些都看進去。想起上山前,朋友說:「最擔心的是動物不知往哪跑……」我想像若自己在山裡,那把火燒起來我會逃到哪裡去?我看,看這片無法遁逃的林木、看焦黑成炭的竹頭、看直到死去都緊緊依附在樹幹上的甲蟲……我看,把人類的溫暖、無心、蠻橫與柔軟都看進去。山如此真實,若每個人都能上來看一看、摸一摸,世界會不會有所不同?

    思緒紛亂,只能低低吟唱,唱出那些無法排解的。一開始,低沉哀愁,我甚至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望向天際,看到藍色的天空,聲音才慢慢跑出來。我唱給樹聽,讓祂們知道有人掛念,有人來。唱著唱著,突然看見大冠鷲在右方天際盤旋,牠展翅翱翔的姿態,英姿煥發、生氣蓬勃,我一時傻了,怎麼可能?牠怎麼會出現?才知道處在枯竭的世界裡久了,有多渴望生命滋養。大冠鷲用牠的身軀牠的翅膀展現牠的美,盤旋扶搖直上,幾乎衝著這個方向而來。我被牠的生命力感染與振奮,聲音完全打開……我忘了,世界很大,生機無限,大自然有祂的自癒力。大冠鷲的盤旋與嗷叫如細雨澆灌,我愈唱愈開心、愈唱愈有精神,風起,枝頭搖曳,枯葉沙沙作響,和平常一樣好聽。大冠鷲盤旋至頭頂,眾鳥接二連三飛來,陸續停在四方枝頭,聽得見牠們啾啾鳴叫。我愈唱愈開懷,愈唱愈滿足,風、鳥、枝頭枯葉聯手合鳴,幾乎就像是,一起合唱一樣。

    不可思議,久旱逢甘霖。

    蕨在下方,站在另一棵樹前,掌心貼著樹幹,好像很久了。

    「大冠鷲!我看到大冠鷲!」我快樂地向蕨招手,決定繼續上行,終於走到比較緩的坡地,抱了一棵樹,環抱時手心觸碰到黏稠物,嚇了一跳,轉身察看,發現是樹脂,黑色的樹脂,如眼淚一般順著樹幹流下,這道眼淚很寬,我禁不住鼻酸。禁不住,下去鼓勵蕨一起上來,至此兩個人都動了,我們一路往上爬。看樹、看石頭、看路、看自己的內裡深處。

    關於死亡,以及,繼續活著。

    即便瀕死,只要風起,成片枯黃依舊滿山遍野沙沙作響。我聽得見了,那隱隱約約的微渺希望。

    瞭望下方的綠野平疇,看似甜美如詩,其實務農辛苦實際。一如這裡的乾涸也不是只剩絕望。二者並置,似乎在相互提醒一些什麼。

    土地向我光潔的腳丫展露祂的全部,黑色的土細密,白色灰燼柔軟,滿地的落葉又鬆又脆。抵達一石塊區,在疊石間爬上爬下,開始覺得好玩(竟然),如同過去為山多變的地形感到有趣。石頭仍在,樹仍存,山沒有變,變的是人心。前方有巨石駐守,就在疊石的斜坡間,我看著它,感覺到某股引力,拉著我向前,我朝它走去,一邊攀爬一邊哼唱,山火發生之時,這些石頭一定極其滾燙,吸滿光熱,而今又安然自若,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有的,大火真的來過。石上柔軟的青苔早已乾癟枯黃,但那塊巨石,仍駐守在這裡,像是在告訴你:「不怕,我們在這裡,哪裡也不去。」

    一路不知為何愈走愈輕快,我邊走邊唱,石頭傳達我堅穩的力量,開心又自在,就像山裡攀爬玩耍的小孩。時間不多了,再不下山會天黑喔……我以為我會害怕這裡,只想逃離;可是我卻喜歡上了,甚至捨不得離去,就算曾被火焚身。

    蕨在我後方,細碎念著真想錄下我上攀的吟唱,但相距太遠,聲音錄不清楚。

    「剛剛在那裡,我靠著那棵(流下黑樹脂的)樹,哭了一下。」蕨輕輕說。
    也許她的眼淚,就是那樹需要的雨。

    我爬到巨石後方,再往上方看,終於看到綠色的樹。火一路延燒,就燒到這裡吧!綠色樹林上方,山頂也不遠了。

    「是不是大石頭擋住了火?」蕨偏頭問我。我眨眨眼,沒有人知道真相,就像沒有人知道火到底是怎麼燒起來的,當大家都把頭如鴕鳥般埋進沙地中,神也不會揭示我們真相。

    在石頭上坐了一會兒,後方成片的綠色樹林讓人心安。才返身下行,那些為何而來、來了又如何的懷疑與困惑,而今一點一點撥雲見日。我一邊走,一邊拍拍自己,就像時不時拍拍身側的樹,謝謝那些堅定與傻氣。手指插入焦黑的泥土中,抓緊每一棵倖存的樹,頭一次,用灰燼洗滌自身,看望的不只是山,還有人,悲傷痛苦都因火而具體鮮明,一切不再只是想像。關於自身的卑微、無知、脆弱……或許,還有智慧。

    下山後,人們見了我們的背包:「你們上靈山嗎?」
    「我們去火燒山。」我指了指光禿禿的紅色的一角。
    「去那裡幹嘛?」一人說。
    「哎喲,這裡年年都火燒山,很正常!就只有去年雨下得多,直升機才沒來。你們還特別跑去看啊……」一人說。

    我和蕨一時語塞,像被摀住嘴一樣遺失了表達能力。那些無奈與失落、那些眼淚那些愁苦,沒有因完成這趟旅程就逸散,反而在下山後人們七嘴八舌對山火無感的常態印象中,益發沉重了起來。


    我抬頭望向天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大冠鷲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