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與造物主這麼接近過──
只要抬頭,祂就在那裡。

你常聽關於神、關於萬物間移動的靈、
關於上帝、關於造物主……
人人談及祂,卻少有人見過祂,
即便就在周遭,就在當下,
我仍只能存放心底。

但現在,
只要抬頭,祂就在那裡。

森林安靜,高大林木拔向天空,如使者散播訊息。
但沒有人聽得懂,或說,沒有人靜下心來準備接收。
那聲音非常細微,細微到,
你必須放下所有(連自己也放下來),
也不一定聽得明白。

但那一刻,我們讀懂了一點點,驚愕地看向彼此,
圍圓大聲唱歡迎歌的同時,搖頭晃腦,
以匍匐在地之姿,忘了全部,
火光前,我抬頭,
月光下,森林在微笑。
(祂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一如當初入山時,我感受到的,
森林複雜的凝視一般。

我困惑於那樣複雜的凝視,森林也有……情緒?
人們說著說著,關於山的,
電光石火一瞬間,我突然間抓取到,
那非常隱微、極其清淡的一抹,惆悵。
「惆悵。」我說。
然後聽見你的喉嚨湧上一聲「啊」,
沒有吐完全,又硬生生嚥下。

是,就是這種複雜。
這是自然對人的愛戀疼惜,
人對自然卻有依戀障礙。
如同我們對身體的使用權,理所當然,一要再要。
森林與身體,都是載體。
我們對待身體的態度,決定我們對待自然的態度。

第一次那麼近距離覺察到,山的希望。
幾乎要落下淚來。
於是在那一刻,我與山,並無二致。

我不知道怎麼訴說,關於這神鬼交會的一切。
我不知道怎麼分享,這毫無科學根據的故事。
我不知道怎麼傳遞,土地至關重要的訊息。
因為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人們的不置可否或暱視,
他們會不會說:「你瘋了。」

我從山裡出來,走入日常世界,
我切換自己,我時常練習切換,
我以為我已在山林與城市間穿梭自如,
但這一次,切換得不是很順暢。
在我面臨人們說我瘋了以前,我先遇見一個瘋狂的世界。
意識與慾望的奔馳帶走了我們,遠離身體,
我之肉身、與島嶼之身。
於是當我,閉目冥想,
火光映照圍圓的臉龐,月光灑耀,
巨大的森林靜謐低語,無聲傳遞著難言之隱──
守護之奧義。

我兀自怔忡起來,
我們知道我們要守護的是什麼嗎?
只能不停奔馳奔馳,
為工作、為摯愛、為渴望、為夢想……
這肉身,與島嶼之身,盡其所能供給與配合,
直至氣力耗竭、警鈴鳴響。

與神之會,發聲謳歌,大哭一場,如夢一場。
但你知道這不只是歌與眼淚,不只是夢,
你知道你走得很深,而生活仍需如常,
你知道你不一樣了,而生活仍需如常。
我感謝生活,
生活像土地,務實且反覆涵養,
耕種不忘養土、耕種不忘養土,
那是一條漫漫長路,神鬼交會以後,
穿越邊界,我們回到日常,
莫忘森之密語,莫忘大丈夫之允諾,
清掃、煮飯、整理、敲字,保持聯繫與溝通之耐性,
我堂堂走入瘋狂奔馳的世界,
深呼吸,拉緊韁繩,拉緊、再拉緊,
提醒自己:徐徐前進,以,柔軟之心。

森林的氣息就這麼收進身體裡了,
帶著訊息活著、勞動著、走著、睡著,
這是凡夫俗子之奧義,
如同森之奧義。



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