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蕭濬暉



認識生祥,我大學二年級,交工樂隊來學校表演廳唱歌,我只知道唱客家歌,客家歌欸,聽起來很酷!但是我遲到了,推開表演廳的大門,聽聞母語一瞬間,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嚇死了,幹嘛哭啊?!他唱的音調、語氣,怎麼那麼像我的親族?
我擦掉眼淚、又掉出來,再擦乾、又掉出來,搞甚麼鬼,哭屁啊!我坐在席間,愣愣地看著自己的眼淚湧出,我讀不懂她的訊息,快得我來不及反應,只能無助地想著:有多久,沒回美濃看阿嬤了……

吼,可惡,這什麼歌啊。

自那之後,我便認為生祥的歌有魔法,他召喚的不只是他的、他們的,還有眾多茫茫人海中迷途的莘莘學子,召喚他們:醒來、醒來,看看你的根。

看看生你養你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他每發一張專輯,我幾乎都有買。買的不只是歌,還有那魔法,我唯恐那魔法消失,我唯恐遺忘。我試著放給父親母親聽,滔滔不絕介紹,可是他們不喜歡,母親說他的唱法有哭腔,父親不耐、母親怕。弟弟妹妹愛聽流行歌曲,後來,我就自己一個人聽。

自大學那次演唱會後,我便長年遊走山間海濱,甚少動念參加生祥樂隊的演唱會。直到去年美濃黃蝶祭,生祥樂隊晚間在美濃國中體育場演出,正逢我和大姑展覽開幕日,先生小飽又受邀做小飽麵包到現場擺攤,我的爸爸媽媽、公公婆婆、大姑小叔全都來了。

爸爸媽媽站在最後方聽歌,睽違五十年,聽生祥唱歌、永豐讀詩,就在他們母校的體育場。神情溫柔、似懂非懂。

公婆一家因交通時間先行離去,媽媽站累了,到攤位後方,拉把椅子坐著繼續聽。

我很震動,站在故鄉,在父親母親的母校裡,再一次聆聽生祥樂隊。現場不乏白髮蒼蒼的老伯、穿碎花襯衫的伯母,不論平日是農人工人教職員或婦人家、不論你是理事長總幹事委員還是總召,在那裡,全部都一樣,聽眾又叫又跳,顯露瘋狂激情、可愛澎湃的一面。我看著高高舉手大叫的鐵鈞哥(鍾鐵民之子)、看著左右搖晃身體的阿伯阿媽、看著跟著旋律蹦蹦跳跳的孩子們、看外配姐妹們的南洋服飾在台上閃亮閃亮,想著:「這裡真美!」

〈菊花夜行軍〉鐵牛引擎拉發動的一刻,飽興奮極,轉身跟我說:「那要很大的力氣才有辦法!」飽的聲音混在眾多的聲音中,那麼細微,但他激動的神情卻讓我難忘,只有做農的人知道那台大鐵牛能站在舞台上,有多麼不容易。在那之前,飽偶爾抱怨他不懂生祥的歌。

那麼遑論自四面八方集結到這裡聽演唱會的年輕人,全然不顧演唱會結束美濃已沒有客運到任何地方,我記得一戳一戳年輕人聚在體育場外頭,討論交通與住宿方案。

你知道嗎,只有在農村,才能看見這樣的景況。生祥的歌,是農村養出來的,永豐寫詞、生祥唱、樂隊合力演奏,讓全台灣聽見農村與土地。

我一直記得的,明明跟著瘋狂唱跳得不能自己,又還冷靜下來觀看全場津津有味的自己。謝謝生祥樂隊,帶我的父親母親走入他們的母校(而在場又有多少鄉親從這裡畢業呢,可以辦校友會了~),魔法開始,現場的氛圍讓他們聽得入神,我才知道放CD有多麼薄弱。

我完全被那場演唱會救贖,久久不能自己。不能自己不是因為演唱澎湃激昂,而是集結種種的種種,我在這裡見證,辛酸勞苦、傷悲血淚,不過一場族人同聚,見草根、見人民、見大地,這是某種精神的高度集會所,所有人皆一,每個人又是那麼不同。那為籌備展覽活動連日奔波到失去自己的我,被這場演唱會莫名地療癒了。站在「把自己種回來」的黑色T恤前,躊躇要不要買。沒size了那還是去買小露吃冰淇淋吧,那瑪夏自然農法烏龍茶口味的冰淇淋真是太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