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速地睡了。

快醒的時分,感覺到雨停午後的悶熱,我告訴自己,再睡一下,能不顧一切安睡,是一種幸福。

我不是個隨便允許自己休息的人。
若非那麼明顯的睡意襲來,我不會甘願乖乖就範。

而後意識到自己平時的好強,說:「我很好。」、「我沒事。」、「還可以。」

或者甚麼也不說,只是馬不停蹄地做事情,一步一步完成心中的行事曆,但因為事情永遠也做不完,所以從未有完結的成就感,只是不停與自己追趕著。到最後,竟不明白生活的動力在哪裡。

為什麼眼一睜開,就有那麼多事情等著我,每個訊息都待回覆、每個事項都尚未劃除,而,就算訊息串呈現全數已回覆、待辦事項全數已劃除,我也不會有「喔耶爽」的快意。這絕對不是終點。只靜默等待下一串訊息的到來、下一個待辦事項的出現。我在這些條列式的處理中迷航,就算完成了一部散文集的作品,也是。

永遠不會有”yes的快樂。

我想起那堂我們一起在山裡上的課。吉米是一位傑出的攝影師,課程的設計是一場又一場的遊戲,我們在山上學習進入遊戲,到瘋狂地玩遊戲。我記得在一次的遊戲中,吉米因為太過投入,徹底地顯現出他放肆好奇的本性,那特質我未曾在他攝影師/男主人/父親/或朋友的位置上顯現過,我彷彿看到孩提時代的他,如此直率如此快樂。那一次他抓到鬼(遊戲)非常爽,然後告訴我:「奇怪,這種感覺我從來沒在工作上感覺過。」「什麼感覺?」我問。「就是……做到一件事的感覺,很快樂。」

悲慘的是,那當下我聽不懂。我記得那時我一再反問他,而他也一再解釋給我聽。那種做完一件事,很痛快的”yes,就算我們完成了一部又一部的創作作品也不會出現。只有「喔,做完了。」的如釋重負,然後接著想下一個該做什麼。

我們失去了什麼?最初的原真?

安然眠睡一場讓我如夢初醒,而我確實很久沒這麼篤定地睡去了。那是推拿推出來的深刻疲憊。若非推拿,我沒機會承認我累了。我會哀號、會抱怨,但哀號與抱怨的同時我並不會想到休息,因為「我還可以」。

推拿師推出來的疲累一波一波,倦意襲上,腦袋昏沉。這回我可以放心地閉上眼,緩慢讓意識遠離自己。但後背的推拿實在很有感,推拿師不僅旁敲側擊,這回他採取大面積的單點推磨,蹭、蹭、蹭,蹭得我相當有fu,淺層的疼痛浮了上來,下壓深一點點即可便可感受到刺麻。

那再熟悉不過的刺麻感,離脊椎愈近,愈明晰。

所以我怎麼會睡呢?明顯感覺到推拿師與我的背在鬥智,那不僅是推拿而已,還要有策略性地突破,一直有禮貌的等待終有極限,是的硬碰硬無用,但若是在淺層肌肉上下了一番功夫後,再出其不意施壓,我的背反應不及,還搞不懂外力所為何來,就傻楞楞接招了。

背當然是立即抵抗的,但是,反應很慢。

於是當推拿師完成了全身推拿的序位後,我預備好他結束的姿勢,結果他莫名其妙地回到了背上按壓,我感到訝異:「你回來了?」
「是。」他說。

那股又刺又麻成片的朦朧疼痛擴散,然後在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刻,推拿師在左背靠近肩夾骨的那個點上,深深地、有力地按壓下去──帶著某種覺知、某種決絕。
「蛤?」我趴在那裡,驀地傻住。(此時意識離我遙遠,我也不打算反抗)

按壓沒有很久,隨後被一個氣結古嚕滑掉了。
滑掉一瞬間,我感覺我們兩人都被拉回了現實。

但我來不及反應,有什麼埋葬在深處的東西在那出其不意一刻被推了出來。在他的手離開背上一刻,緩緩浮了上來。

我接不住,這東西我不認識,或說,我不記得。
黑暗的無意識之中我感受到這東西浮上來時,只覺得鼻子有點酸。

但推拿師已進行結束的姿勢,我不想起身:「讓我趴在這裡一下。」
「好的,那我出去了。」他閃身不見。

那是什麼?我的身體奔馳在前面,腦袋完全追不上。

這不是我的腦袋知道的東西,眼淚跑了出來,很順暢地湧現,那不知是甚麼時候深埋的。我沒有哭,只是眼淚湧出,只是讓它出來,我沒有哭。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哭。

我的背,那一點,超 痠。

趴在那裡沒有很久,我確定我可以就躺在那張按摩床上睡一場。而且我幾乎相信如果我就這麼睡去,推拿師會讓我睡。

但該死的理智還是讓我起身,回到光天化日之下,揉揉臉、理理衣服、喝個水、上個廁所,說:「好了。」

我未如預期赴中餐的約會,因為太想睡覺了。我連要把剛剛那深刻湧出的一幕簡潔地向推拿師陳述,都覺得吃力,我迫不及待想休息、獨處且安靜地,面對自己。

騎車回家路上,眼睛一閉隨時都可以睡著似的。

「我的疲累被推出來,我要去睡覺。」我向老公這樣宣稱,沒想要吃飯。

而,當我一覺醒來,背像伸了一個懶腰似地安在。我餓了。

想起山上遊戲中的我們,那一聲”yes的痛快,無與倫比的滿足。被我()遺失許久許久的,投入在每一項工作如每一次遊戲,童年至高無上的快樂。

那悲傷是什麼還重要嗎?就讓它流出來湧上來吧,點提我、更新我、挑戰我。殺死我也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