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咕咕和陳心等人在原地等待,我們卸下背包,跑向三岔路口(新康橫斷、嘉明湖、三叉山)通聯山下。

  起霧,雲飛得很快,這裡風大,訊號時有不穩,我的手在強風裡分外冰涼,拿在空中的手機一下有訊號一下又沒有,幾次撥不出去給留守,有些發急。

  小飽和瓜瓜也在努力,他們繼續爬升,手機舉得高高的,用登山杖充當天線,分頭測試是否有收訊的地方。

  「通了通了!」瓜瓜率先撥打出去。她連繫上山下的巧巧,詢問最新近況。

  急切地想聯絡山下,不是人員有狀況、不是詢問氣象、不是事務交代、也不是路線更動──而是想知道社會新聞。

  事實上,我一直不是個會明確標註立場和位置的人。歐陽帶反核旗幟上山、瓜瓜在地墊上黏貼標語、小瑩有機會便嘗試打卡……人們入山也不忘表態和連結,但我不是。我希望自己上山如同隱遁,除非和留守約好開機時間、與家人報平安,不然我不會主動連繫。我仰賴山野帶我回歸原始而簡單的狀態,一點也不想碰山下的大小事。

  但這回不太一樣,事關重大,我感受到一股強烈沒由來的關注,迫切想知道山下的消息,在山裡再自在、再舒暢都無法切割對山下的在意。當初立法院內政委員會以三十秒時間宣布完成「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的審查,引起學生占領立法院,而今怎麼樣了呢?政府是否有人可能出面協調?才發覺自己真真正正有一條臍帶與島嶼相連著──我以為這座青島的核心藏在高山流水裡,我以為我必須要走入山野,才能照見環境的真實與純粹,卻發現至關緊要的東西有時並不在純自然裡,而終將要回歸人群,我們時時刻刻參與的社會。島嶼關鍵的核心,原來不在中央山脈,而在我們急欲擺脫、冷眼旁觀的生硬政治裡。

    瓜瓜聽電話的眼神異常嚴肅,「嗯……嗯……高層下令了……嗯……」我豎起耳朵,大風把瓜瓜的聲音都吹跑了。我的手機在此時突然訊號滿格,撥出去了!留守接通,「一切都好,跟我說新聞!」我大聲說。留守的聲音卻斷斷續續,我在不穩定的收訊裡聽見警察、攻堅、行政院等字眼,心想:「行政院……不是立法院嗎?」、「攻堅?那是什麼意思……」眾多問號浮現,卻只能握著手機反覆重述:「訊號不清,請重發;訊號不清,請重發。」大霧瀰漫,我束緊衣領,手指末梢麻痺,聽留守重述一個概要:學生占領行政院,遭警方強制驅離。

    我們掛斷了電話。

    陳心想補拍嘉明湖的遠景,我們再度走到嘉明湖上空。大霧散去,天空突然大放光明,浮雲在眼前飄動,在藍色湖泊上清楚地劃過,風吹微皺,湛藍的水光閃動,那是太陽的鱗片。但我不知如何處置心裡諸多的矛盾,嘉明湖愈美,我愈強烈地感受到空虛。陳心督促著成雙的儷人於此合影,她為新人著想,我們卻懶散提不起興致。

    瓜瓜坐在草坡上,宣布立法院最新近況及行政院肅令清場的行動。現場突然一片沉默,良久,都沒有人說一句話。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三月二十四號凌晨。是夜,我們紮營在嘉明湖畔,晚餐是邢哥不怕多工的拿手料理炒米粉,水鹿已懂得守候在帳篷邊,等待舔拭人類尿液裡的鹽分。星星倒映在湖面上,和水鹿的眼睛一樣。我們在為成家興起的浪漫行動中睡著了,警方展開行動,台北街頭出現了我們怎麼也想像不到的畫面。

    啊,我們睡著了啊!就在人人夢想抵達,天使的眼淚身旁。

    我還在學習,釐清真實與現實,整合感知與認知上的落差,擁抱我們的軟弱與武裝。靜靜看著眼前人人稱羨的風景,山巒輕輕起伏,包圍我們,三月的低水位讓嘉明湖真像是一顆寶藍色的珍珠,叫人屏息。來這裡不下十遍,卻是頭一次,有機會安靜坐在這裡,任風吹了又停;頭一次,我覺得美麗如此虛幻,千頭萬緒在心底湧動。

    單憑眼睛看見是不夠的,我們所理解的世界又近又遙遠。瓜瓜的那通電話訊號一直很穩定,她收到了較為完整的訊息,低低訴說警方驅除行政院內學生的經過。近中午的溫度剛剛好,草坡上我們愜意極了,或坐或躺,有人嘴邊叼著箭竹葉。這兩者,怎麼有辦法並置在同一個時空下呢?我覺得世界顛倒了,肩膀沉重,想起他們背包裡的旗幟,想起更久遠前懵懵懂懂來到嘉明湖的自己……那些我們一直迴避的艱深課題,以為自己無能為力的議題。從土地、環境、到政治,在這個時刻,莫名地結合在一起。我們坐在那裡,緩慢消化這些訊息。立法院長在哪?是什麼迫使學生違法侵占?高層為何下令?服貿協定的詳細內容……嘴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什麼,心不在焉吃餅乾。但多數時候,沉默更適合我們,大家各有所思。

    你對這時刻的輕鬆舒適感到於心有愧,現實卻迫使你接受一切,那個即將回去的原生社會。你覺得不搭又突兀,卻不知為何,並不排拒這種矛盾,第一次你離國家這麼近,就在你最喜歡的高山上,反而……有些著迷。你坐在那裡,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昨日還沉浸在自然對身體的召喚裡,今天卻泡在喧囂擾嚷的人世中,看似兩個極端,實則在同一個介面上。

    起身,風又起。突然明白,這就是我們必須面對的島嶼。它很美,真實而殘酷。我們學會擁抱它,還得學會擁抱它的掙扎與偽裝,不要再一味地盯著美麗的事物沉醉,而懂得鼓起勇氣面對,告訴自己:這就是台灣,生養我們之地,我們的家園我們的故鄉,它如此脆弱如此美麗,盡其所能供給我們所有的條件,等待我們重複辯證與重新選擇。等待覺醒。

    我們坐了很久,久到我聽見了底心湧動的波浪,才起身準備離開。大背包上肩,夥伴一個個地往上切回正路。我站在那裡,突然釋懷了──關於嘉明湖之美帶來的人潮與欲望。

    事實如此,我不再抗拒,不再跟自己過不去。謝謝嘉明湖呈現天地大美給人們,滿足人們碰觸美麗荒野的渴望。人潮來來去去,素質不一,山在這裡,順應並接受隨之而來的改變,人們於是得以看見更深處的現實,揭開一層又一層的面紗,如同揭發一層又一層的自己。

    解開長年枷鎖,滿心珍惜與感恩,小聲邀請咕咕和瓜瓜陪我一起謝謝嘉明湖。「好哇!」她們一口答應。離開前,三個人向嘉明湖深深一鞠躬,我在心底輕聲說:「謝謝你的承受。」陳心微笑地按下了快門。


二、
    下山後,發生了幾件我們不明白的事。

    我們在關山吃過小火鍋,送邢哥、餃子和陳心到火車站坐車。火車站前,等著邢哥他們去買票,一隻黑狗朝我們踽踽走來,剛看見牠時覺得挺可愛,只是牠走路的姿勢怪怪的……「啊!」歐陽發出驚叫──磨石地板上有鮮紅色的血滴。才發現黑狗拖著尾巴走路,尾巴末梢帶血,時不時會滴下,怵目驚心。火車站前的人明明來來往往,感覺上,卻好像只剩下我們與黑狗。我有點不知所措,拉著小飽的手問:「醫藥箱呢?」倒是喜歡動物的咕咕彎下腰來,摸了摸黑狗的頭。黑狗的眼突然有了溫度,我在牠眼裡清楚看到了慰藉,牠用頭摩蹭咕咕的手,搖尾巴回應的同時甩出血滴。

    邢哥等人買好票走出來,我們徵求邢哥的意見,他觀察了一下黑狗,覺得沒有大礙,不需要醫藥箱。

    我看著黑狗踽踽獨行離去的背影,記下牠取暖得到慰藉的眼睛。

    我們在火車站前拍了此行最後一張大合照,揮別西部的他們,幾個人說好回家路上停玉里吃碗燒仙草。停車走往燒仙草店門口的路上,下雨了,我們跑進燒仙草店,抖落身上的雨,有點狼狽,七嘴八舌點餐到一半,小瑩呆呆地看著街上,我們聽見歐陽的尖叫──車子快速駛去,一隻小貓躺在馬路上,四腳朝天,奮力掙扎。

    黑夜裡,四隻白腳煞是鮮明,弱小的軀體仰天瘋狂地顫動、甚或彈跳,像耗盡最後全部的力量,呼喊生之痛楚。

    怎麼了?怎麼會這樣?我們一愣一愣地盯著街道,不得動彈。咕咕的身體卻像被什麼啟動了一樣,她緩緩走入雨中,抱起小貓的動作真像慢動作播放,瓜瓜跟老闆借傘,撐起傘跑出去,站在她身邊。天黑落雨,瓜瓜陪著咕咕彎身抱小貓回到屋簷下,我們圍了上去,哀傷襲來。

    我一直記得的,小貓的身體蜷曲,比咕咕一雙手還小,牠躺在她懷裡,連續吐血。我們慌忙傳遞衛生紙給咕咕,但鮮血迅速染紅了衛生紙,衛生紙不夠,一張又一張,咕咕的手也紅了。小貓的頭愈垂愈低,牠的半邊臉全毀了,頭骨還會好嗎?

    我但願恍如夢中,這實在難以消化,我們才剛剛被土地賜予的豐厚滋養,而生命在這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怎麼會……那麼多采多姿的生命,那麼萬紫千紅的世界,什麼時候超乎我們想像的闇黑無助,沒有希望了?

    老闆,有紙箱嗎?動物醫院呢、動物醫院在哪?我們的車在遠處,用跑的去可以嗎?時間寶貴啊!!

    命運的巧合實在是一種很神祕的東西。一個穿桃紅色雨衣的路人停下機車,詢問怎麼了。「我有兩個朋友,很喜歡動物,他們很有經驗。」桃紅雨衣女生很果斷,她撥打電話告知友人,友人正巧在附近,即將開車來接應,送小貓去看醫生。

    這股暖流送進來,調和了心裡的森冷,那是一種被支持、被陪伴的微光。我們站著討論,留了彼此和動物醫院的電話。咕咕蹲在那裡沒動,她只是盯著手裡的小貓,貓完全沒力氣了,幾乎是垂掛在她手上。

    一台白色轎車停下,一個男生急急走下來,接過小貓時,「啊!」了一聲。「這個……」他看了看司機,又看了看我們。他沒有說,但我們接收到了,希望渺茫。短短三秒鐘的安靜,異常漫長,「管他的……試試看吧!」他咬牙轉身,把小貓輕輕放上車。

    我看著他轉身的背影,謝謝還有不放棄希望奔跑的人,儘管我們都預測到結果,但就這一刻,我們已經收到力量。輪子輾過濕漉漉的柏油路面,發出嘶嘶嘶的聲響,雨持續下著,路面上的積水餘留車燈的尾巴。

    燒仙草早就好了,放在桌上都要涼了。圍成一圈吃燒仙草,電視上如火如荼播放太陽花運動:激烈肢體衝突的畫面、救護車的畫面、媒體記者閃光燈不斷的畫面、立法委員不停解釋的畫面、傷者一個又一個推出去的畫面……

    燒仙草沒有味道,我們誰也沒有說。


    台九線的夜裡,向家奔馳,一路無語。

    我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夜景,想著山上與山下,想著高山島嶼,想著貓與太陽花。它一定在傳達著什麼訊息給我們,只是我一時無法吞嚥這麼多。

    多少年過去了,這兩者之間的銜接與斷裂,依舊深深影響、扳轉與召喚著我們。眼睛閉上,就聽見潺潺水流聲不止,碧青的深潭上閃耀著朝陽的光斑;杜鵑在枝頭初綻,上頭掛有晶瑩的露珠;玉山櫻草躲在大石頭後面,冒出春天幼苗;土馬騌批在岩壁上,滿壁都是綠色的星星,觸手可及,鬆鬆軟軟充滿希望。

    路基坍方,山徑凌亂,被沖刷得又寬又深,我們在馬醉木與杜鵑灌叢間穿梭,聽深山鶯飆高音到破表時,會噗哧一笑。

    我看著窗外,終於明白自己是這樣認識台灣的。不是從課堂、媒體、書卷或母親的諄諄告誡裡,而是用自己的腳,走、走進去。走進她的骨子裡,一點一點摸索、一點一點詮釋,這座島嶼於是隨著時間的流變,烙印進心裡。我在山上和山下間反覆遊走,摸索這島的美麗與痛楚,抱著懷疑,不厭其煩於辯證。多麼慶幸,我不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孩子,我用警醒的覺知去感受、去判斷,劃出時代的價值,應生出新的自己。

    只是狗的尾巴裂了,貓走了,水車出動了,雨下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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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我願成為山的侍者》 p.140-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