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推拿很特別,我的背,被完整地推拿了。

    「咦,為什麼你按下去了?」我問。推拿師對我的背不是一向小心翼翼嗎?

    「我改變了作法,」推拿師朗聲說:「妳的背一定會抵抗,我發現那是一種身不由己的抵抗,她其實想(被推拿)但又不由自主抗拒,我發現這一點後,就直接下去了。」

    推拿師不等了,他對背的態度轉為強硬,我記得那種按壓的篤定感。

    改變來的時候,我有困惑,但不質疑。信任是強大的解藥。

    刺刺麻麻的感覺,如蜘蛛網般散開,明晰到我能看見神經的網絡,以推拿師的指壓為中心,如水系般擴散開來。我正在被推拿,藉由推拿師的存在,我為自己上了一堂身體課,閉著眼睛感覺:肌肉、筋膜、骨骼、神經、以及血管──關於身體的組成與結構。

    想起小時候健康教育的課本。小時候,我超討厭健康教育課,尤其不喜歡背身體內部解剖圖,我覺得很醜,除了動靜脈有一堆莫名其妙的方向,還要記下各臟腑的位置。知道肝和脾在哪裡,可以幹嘛呢?小時候的我,自以為聰明而且很任性。

    多年後我才知道,對大腦來說,木訥沉默的身體顯得很笨。但那不代表身體不精明。

    她一直都醒著,只是我們以為身體無意識,我的意識否定她是主人。

    她可不是一具皮囊而已,她不是機具,她有記憶、有語言、有情緒、有靈魂。

    「每個人按背都會刺刺麻麻的嗎?」唉,推拿師按背,超~~~~的!

    「肌肉緊繃太久,壓迫到神經。」推拿師說。

    肌肉?我一直以為背平平的,沒有肌肉可言……我錯了,這些刺麻感帶有訊息,那是一種釋放──積壓了太久,她極需釋放。趴在那裡,我感受到脊椎兩側每一節的施壓都能產生刺麻感,很刺激。

    又刺又麻的感覺實在特殊,我忍不住問:「被按背的人,都會這麼刺麻嗎?」我想這是大眾普遍現象吧。

    「不是耶,」推拿師輕鬆否定我,「是妳的背太緊了。」

    好吧,刺麻感的擴散夾帶著大量訊息,我讀不懂,也不需要懂了。只能珍惜這一點一點釋放的時刻,就讓強烈的刺激感跑出來、跑出來。

    謝謝被發現、被揭開了。

    「我想我的背愛你。」我冒出這句話。

    「蛤?」

    「從來沒有人想了解她。」

    「呵~」推拿師輕笑。

    「就連擁有者也不知道要關心她。」這是我說給自己聽的。

    「你的每一次下壓,都是我的一場練習。」我說,驀地明白了某些道理。

    推拿師能決定他要給我多少──但我要接受多少力,由我自己決定。練習了幾次,以放鬆的程度作測試,身體進來的力量確實有所不同。專心一點,我能感受到力道的深度。這種覺察,非常有趣,讓我充滿驚奇。

    原來患者不一定是受者,患者是頭,是我們領自己上門受教。醫者的力量進來,我們可以控制與決定要進來的力量有多少──穩定的意念與呼吸,能協助身體接收且放大;渙散的意念,則能讓外力消失於無形。

    身體能不能進步,取決於我們自身。

    被推拿完畢之後,我又問了一次推拿師,為什麼這回就是直接出手了呢?

    「背想迎接,但又抵抗,這一次,我感覺到她的身不由己,所以就下手了。」推拿師說。

    「跳脫來看,我為這背覺得心疼。」我把我的背與我自己拆了開來。

    「我不會,我只覺得辛苦,這個人辛苦。」推拿師則把我的背與我自己合一。

    我們閒談病痛,一般人聽到病痛總是皺眉,那意味著不幸與麻煩。推拿師卻一派輕鬆笑了:「人必有病,而後進化。」就像手機的應用程式,一定要有bog,才能一次一次地升級。病痛(bog)是促發我們進化的轉捩點,但人們通常為病痛感到羞恥。病痛是一種釋放,應該要為釋放感到慶幸,甚且…驕傲啊。

    什麼?原來可以這樣想啊!我瞬間鬆了。

    過去總覺得身體不好就是低人一等,殊不知那是讓我改變的動力──她明明是墊腳石,我卻以為她只會絆倒我。

    人好傻。身而為人,我們明明那麼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