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來推拿的時候,我沒跟推拿師說昨天我怎麼了。我想那與推拿師無關,但我不知會不會被推出來。
只是這回推肩頸的時候,第一手下來,我感覺舒服。以往第一個反應,都是帶著疼痛以及接收。而我必須要清楚,推到頸子時,就要準備緊箍咒即將開始。我得忍耐頭的脹痛,直到他的手離去。
只是這一次,直到他的手離去,我的頭都沒有脹痛感。我的頭空空的,這麼推一推很舒服,再推下去就蠻好睡的。怎麼會這樣?我很錯愕。
「我的肩頸有抗拒嗎?」
「一兩分吧!」
「你的手法跟往常一樣?」我想是,但我得做確認。
推拿師點頭。
「你的力道沒有什麼不同?」我想是,我還是得做確認。
推拿師搖頭。他看來對我連發的問題有些困惑。
「我的頭不脹痛,這很奇怪。」
「那只是表示妳累積的東西沒有那麼多而已。」
感覺著自己空空的頭,「釋放」這個詞打入心底。我知道,昨天一整個下午和夜間難耐的哭泣,對身體原來有幫助……
昨天遇到難得的低潮。事實上,我說不上自己在悲傷什麼,只感覺前方一片荒蕪。對任何事情提不起勁,想離開美濃,又不知道可以去哪裡。當下想不到任一個朋友可以陪我,騎著機車漫無目的繞行,想找棵老樹坐下,卻連尋找的動力都沒有,眼淚滑了下來。我希望低潮可以盡快離去,但我擺脫不了,老公回來不解,他的不解助長我的哀傷。適逢大姑來訪,她一見我:「妳想哭嗎?」我的眼淚彷彿突然遇見知心,嘩啦嘩啦跑了出來。
哭到無法與他們共享晚餐,請他們自行用餐,一個人站到旗山天后宮的停車場盡情宣洩。昏黃的街燈下我終於看到一棵老榕樹,想靠著老樹坐下,走上前卻發現祂身上貼了警語:「此樹剛噴過農藥,將殘留三十天,此期間請勿觸碰,以策安全。」我被警語逼回車旁,望向天頂的月亮,這一天,滿月15,我生理期第一天,月亮撐開宇宙的張力,我的身體正在疏通,捧著嚴重淤塞的心,我精疲力盡。
「釋放。」我沒說昨天的事給推拿師聽,卻知道昨天協助我釋放,我的頭空空的,以致今天推拿師推肩頸時,我的頭竟然不痛了。
這是我第一次被身體明確告知「哭泣有助健康」。我的社會明明告訴我哭無濟於事,那是一種羞恥、是弱者的行為。我雖不在乎,卻也深受其所限。
這是一種釋放。眼淚和經血的流動,都是為了新陳代謝、推陳出新。
我告別緊箍咒,頭空空的,不怎麼痛。這感覺很新奇,我很喜歡。
第二個新奇的感受,來自於背。
我知道我也已告別了緊繃肌肉壓迫到神經所造就的刺麻感,推拿師按背的時候。
「那些刺麻感都不見了啊……」
「怎麼聽起來有點惆悵……」推拿師笑了。
「我是惆悵啊……那種感覺很刺激。」對我來說那是一種鮮明的釋放。
他推著我的背,我再次被推拿師的耐性撼動。我必須說,推拿師真的要花很久的時間跟我的背”耗”,只為了讓背信任,讓背不再抗拒。他在背上東按按、西蹭蹭,這回他比往常更加溫柔,我意識到溫柔是因為”他懂”,就不自覺放鬆。
我已不再訝異推拿師的耐性,而學會從他的耐性中去看見自己的不足。他耐性無限地與我的背一起工作,我能覺察到自己對身體的標準與期待,這使得我心裡辛苦。因為推拿師面對這副背,毫無標準與期待,倨傲或彆扭都好,他願意繼續與背溝通。這樣無條件的愛,每回我意識到時,總是被撼動。
「妳知道我們到第二層了嗎?」推拿師說。
「嗯?」第二層是甚麼意思?
我感覺到熟悉的刺麻感緩慢地蔓延開來。
「解開了第一層盔甲,我們進入到第二層了。」
「……」
「妳的背就像洋蔥,要層層剝開,才有辦法到裡面。」推拿師的話語不帶任何情緒。
而我只是消化著這些字眼。甚麼?花了這麼久的時間和力氣(第21次推拿),結果還有第二層?而且第二層也差不多刺麻?我該為重新遇見刺麻感感到高興,還是被第二層相似的關卡磨得失去耐性?怎麼搞了半天,依舊這樣……有完沒完,到底有幾層啊?!
推拿師跟我完全不同,他很平靜,似乎因觸碰到了第二層,而有淡淡的喜悅與珍惜。
推拿師的耐性與溫柔,提醒了我對身體愛的覺知。
無論如何,好好釋放。
強烈的刺麻感暗示我那一區塊背有多緊繃,如蜘蛛網般擴散開來,釋放、釋放……背似乎很高興,被發現了(第二層)。
無論如何,好好釋放。
那不過意味著日常我們壓下去多少隱而未言的情緒與傷痛,由身體承接,很多時候,我們並不知道痛苦的存在。為了看來懂事、看來堅強,付出的代價何其多。
我想到我的經期,女性經期意味著一次一次女性身體孕育能量的匯聚與排放。經血不順意味著無法好好釋放與更新,我的身體阻塞、血路不通,和我緊繃壓抑的背,有何相似之處?
推拿結束。「你這回比較溫柔?」我問。
「因為妳剛好生理期。」推拿師說。
我於是有個心願,祝福自己與這個世界,都能:好好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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