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是清早五點醒來。外頭下著雨，淅瀝瀝淅瀝瀝地。

    山小屋卻快沒水了。

    我喜歡山小屋沒有水這件事。這事是後來才喜歡上的，一開始也想：「啊，怎麼沒有水，真不方便啊……」但因為沒有水，我才有機會練習如何住在一個沒有水的屋子裡，開創水的可能，看見自己的侷限。

    山小屋的水，必須下山提上來，每天晚上回山小屋前，我們會先在山下主屋將水裝好裝滿，再一人一桶提上來。一桶約莫五公升，包含吃喝和洗滌（不含衣物），這是我們全部的用水。每日十公升，端看我們如何使用。

    小飽喜愛生火和煮食，大多時候是我洗碗，因為吃得很豐盛的關係，碗筷的使用上我們毫不馬虎。這裡有個沒有水龍頭的白瓷缸，清早我們在這洗臉刷牙，而後洗手、洗碗，如何在有限的水裡洗到最大值，是我的挑戰。

    基本上，心若自在，它是一種享受。在一個無水少電的山間小屋，日子平靜得就像清晨的湖面，洗碗之時，我會不自覺哼歌，鍋碗瓢盆都要按順序來，須從不油的開始洗，一直洗到最油的。最後連早上刷牙洗臉的剩水也拿來沖，用過的水當思如何一用再用，我喜歡這種挑戰，從中開發巧思，在有限裡看到生活的臨界點一點一點被推向更深處，就這一點點水，讓我深深著迷於它的可貴；在台灣時，水那麼多卻毫無感覺。小小的一個無水龍頭的白瓷缸，卻在裡頭發現更美的，另一種生存樣貌。

    多雨潮濕的台灣，水龍頭一開就嘩啦啦啦，我們無從思考節水的需求。直到開始登山，山裡不是說有水就有水，得找水、得背水，有時取水路迢迢，下切溪溝的路又很陡，取回來的水自然萬分珍惜。而我們其實不重視洗碗，覺得太浪費了，一個鋼杯用到底也就過去了。真正感受到節水的意義，是爬山以後，山教導我的。

    但在北海道山小屋，又不一樣。這是我們固定的居所，和台灣登山的旅居狀態不同。我們住在這裡，吃喝拉撒睡一樣不少，水嘛，成為日常。而我確實更喜歡生活，這讓人有充裕的時間可以慢慢體會，比如一邊洗碗一邊想著：這回準備用多少水、還有多少水可以用、剩下的水該怎麼囤起來……然後洗著洗著忽然覺得：「啊，缺水真是太有趣了啊！」

    今天下雨，雨綿綿的，像一襲輕薄的白紗籠罩整片山，山小屋被雨輕柔地包覆著，我們被含納在水氣裡。大概是漫散的水氣太迷人了，小飽還在準備早餐，我就宣布：「我要去取水。」「啊？」他愣愣的，一時反應不過來。「附近有個瀑布，我要去那裡取水。」我說的很篤定。攤開下島先生給的簡易地圖，看了一下路線，在山小屋西北方向往上走，有個「幻の滝」，那裡一定有水。幻の滝、幻の滝、幻の滝……我不會念漢字「滝」，但這名字光看就好吸引人，

我想去那裡，誰叫今天要下雨，天地間那麼多水，山小屋也要！這樣，回來就有足夠的水可以揮霍了。

    小飽盯著我看，顯然不太明白為何這種天氣要特意去尋水？晚上再從主屋提水上來就好啦……「小心一點，早點回來。」他還是這麼說了。我迅速整裝，把剩餘的水存在鍋子裡，提著兩個空水桶就出發了。

    走在朦朧的水氣裡走在清晨的迷霧裡，全身上下都沾滿了水分子，我喜歡鼻間濕濕的森林的氣味，水氣讓草葉的芬芳更分明，這森林，又好像因為水的存在更綠了。說是找水，其實也像散步，但有任務在身，又不是漫無目的。一開始還有路跡，但走到後來就沒路了，僅依憑感覺走著，往前走著，探查且感受著，在尚未摸索到瀑布的訊息前，盡情用嗅覺與視覺認識這裡。走著走著就聽見了水聲，「咕嚕、咕嚕嚕……」很細小、很清爽的聲音，腳步加快了，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雨水是冷的，心卻是熱的，內外不同的溫度成就某種奇異的平衡，而後就聽聞更清晰、更大的咕嚕聲，地上出現了水漥、小池子……再往前走、再往前，直到妳認為到了。

    停步。

    哈，這其實不算什麼瀑布，但也夠了！秀麗的水順隨岩石滑下，在水氣與晨光之間混融動盪，匯聚出一股清明的力量。下方有一個不大的水潭，碧青色的，周遭盡是低矮匍匐的植物，毛茸茸的苔癬覆蓋，咕嚕嚕、咕嚕嚕嚕……

    找到你了。森之本源、山之生命。幻の滝。

　水色並不完全乾淨透明，不若主屋接管過濾後的山泉水，但卻深刻滌洗人心，大自然教了我好多事。

　　取水只是一種方法、一個途徑，水的重要並不是因為「應該」珍惜水資源這種客觀的理論或是淪為口號，而是在現場，當妳真真正正感受到所謂「泉源」，理解到生命本質的時刻，妳就會明白，能夠活著，去經歷、體驗這個世界，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

　　而一開始，我只是想到瀑布取水而已。日日提水上來的我們，其實並不缺水。

　　把兩個空水桶打滿後，一手提一桶走路其實挺費勁的，回程的路不比來時路輕鬆，我也沒甚麼閒情逸致再欣賞路途風光，帶著一點執著、一點認命，氣喘吁吁走回山小屋。

　　「裝那麼滿？」小飽看到，笑了。

　　「好像太多了齁？」我放下水桶，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晨起運動，肚子跟瀑布一樣發出咕嚕嚕的聲音了。

        哇，今天的早餐是馬鈴薯蔬菜湯配烤餅！小飽擺上餐具，我們一起開動。

　　早上八點，卻已經過了好久好久，好充實。窗外依舊滴滴答答，我卻毫不埋怨。如此被水包覆的雨天，屋外有水、屋裡也有水，早餐結束後我可以盡情盡興地洗碗，和雨天一起唱歌，就當放大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