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成大育樂街‧海島]



我在這座城市,歷經三個以上的死亡。
騎車在馬路上時,我平靜地想著。
兩旁行道樹是我喜愛的鳳凰花與阿勃勒。
夏日向晚的微風還是這麼舒服。

道別的時間很短,短得在我「啊!」一聲過後,
他們就準備好,或者已經離開。
我願意花上很長很久的時間沉澱消化,
想念已逝的人,在風中一一溫習他們惠予我的愛。

我在心中細細讀出你的名字,
認識你前,我一直以為這是言情小說裡才會出現的名字。
想兩週前才到成大醫院的安寧病房看你。
你驚人的消瘦,卻又什麼也沒變,
隨和得彷彿天塌下來也不會有事(你有這個本事)
而我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一到你面前我就顯得無腦,
再過十年也一樣。
儘管生命力快速流失,你還是能調侃揶揄,
而且對我翻白眼。
該死的是,你一翻白眼,我就安心。

「你可以吃冰淇淋?」我在你面前花容失色。
「他現在愛吃冰淇淋。」一旁的友人說。
「我都不能吃冰欸……」我瞪大眼看著癌末的你,到底誰才是病人?

離開病房前,我有點捨不得。
嗯,不是有點,是很捨不得。
捨不得離開,知道也許之後不再相見。
我們的對話前後約莫短短20分鐘。在這之間,你睡了一覺……
這怎麼會夠呢?
「火車要開了,妳注意一下時間。」你輕聲叮嚀。你的朋友也提醒我。
我假裝沒聽到。兀自站在那裡聊天。
你們好像都知道我怎麼了,也不點破。
直到不得不走的時刻,我鼓起勇氣提出要求:
「曾小海,可以讓我抱一下再走嗎?」
不自覺身體搖擺,兩手在身體兩側輕甩。
我在撒嬌。
生命走到最後,我對你撒嬌。

病房裡的男人都笑了,你沒笑,
「好啊。」回應得相當輕鬆。
我知道你故作無事。
我走上前,抱了你。
你的身體瘦弱,我抱你的時間比我想像中更長。
你用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腰,像跟我說「沒事」。
死亡到來之前,你不忘安撫,活著的我們。
「如果火車沒有趕上,妳還可以回來!」你笑著跟我說。
(聽起來非常吸引人,我都不知道要不要趕了……)

轉身離開之時,我心滿意足。
「我覺得她應該趕不上車了……」臨走前聽見你朋友喃喃。
一走出病房,我便開跑,
跑出安寧樓層、跑出門診大樓、急轉人行道,
搭什麼接駁車啊,我只管拔腿直奔,
跑著跑著,跑過大學的磚牆、跑過了新的校區、
跑過成排的學生單車、跑過了光復操場……
跑過那些哭過笑過痛過愛過、深深印入骨子裡的,
青春。
我一邊跑,一邊想著,我有這副身體可以這樣跑,
你卻怎麼也跑不了了……
為什麼、為什麼呢?
我奮力跑,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
我感覺我活著,你跑不了的,我代你一起跑。

看吧,我漂亮趕上火車了!
得意之餘,又有點哀傷──
因為趕上火車,就沒法回病房去看你了……
同時又非常非常開心:我抱了你。
那個擁抱超有力量,是今天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曾小海,今天很美好,我來送你一程,
我喜歡你的樹葬。
喜歡你的擁抱。
喜歡你翻我白眼。
喜歡你默默承接無數過去的張牙舞爪。
喜歡你被罵時總露出無辜不解的神情。
喜歡你無所不涵不論誰做出什麼令人髮指的事。
喜歡你的遺言,說,好好生活。

想起多年前某次下山你開車來接我,
她看我背著登山大背包舟車勞頓的身影,
不由得問:「為什麼,要一再上山呢?」
我停頓了兩秒鐘,說:「因為我病了。」
「嗯,這答案不錯。」她說。
你從頭到尾都沒說話,這些問與答在你腦袋裡皆無須存在,
怎麼樣都好,再殊異的選擇你都涵納。
曾海涵,你人如其名真的很海涵。
我以前怎麼都不懂得欣賞你這一點,只會笑你白痴。

你用生命召集我正視所愛,人生苦短。
埋葬你之後,我繞走這座深愛的大學城,
小吃店的伯母加我麵湯,舊書店的老先生贈我半本書,
我遺失了咖啡館的路徑,走來走去間笑自己健忘。
蘋果茶很好喝,忍不住多點一條起司,
我無比滿足,在心底追蹤記憶的足跡,進進出出人生百態。

晚間十點,夜行182縣道,
長路彎彎,路燈昏黃,我還是那麼喜歡快意馳騁,
把今天的單人旅程當作是你送給我的禮物。
風中閃現你的臉,與現在不停交錯。

唉,不得不說,你真的很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