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的房子正在施工中,還沒進門,高高的鷹架已把房屋重重罩住,還圍著黃色塑膠條:「施工期間  危險勿近」。我看見時,卻大笑了。

若說推拿算是施工,也挺貼切的。但危險勿近是什麼意思?聽起來像提醒,實際上卻更像威脅。

低頭穿過鷹架,推開門,坐下。推拿師坐在對面,有股奇異的沉重感。眉宇間一股濃重的暗流,但我沒說。笑說外頭鷹架是怎樣?裝置藝術嗎?笑談輕鬆的話語,再簡單不過。

這陣子忙而且累,走進推拿室讓我感到放鬆。躺上按摩床時,我意識到:我是來休息的。

卻終究還是問出口了:「你最近好嗎?」這回我沒想忍著。

推拿師顯然習慣了我對情緒的敏感,如實說前幾天有發生了一些不愉快。「妳()感覺到了?還在嗎?我……以為差不多了……」

我沒說話,我想他能從我的靜默得到其答案。

ok嗎?你……可以(推拿)齁?」我在意推拿師的狀態,我得確認。
「沒問題。」
好,我相信他,我閉上眼。

這一次,他按我的手臂,按壓得緩且深。我不覺得手臂是要特別加強的地方,不就是手臂嘛!我的重點仍在肩頸、背、或者骨盆。

「這次按妳的手按得特別久,妳有感覺到吧?」推拿師問。
才意識到我對手臂的掉以輕心,我沒特別留意。
「很緊嗎?」我問。
「每次按到這種手臂,我總會想:有必要給出去給這麼多嗎?」推拿師喃喃。
這句話鑽進了我的心裡,震了一下。

〝有必要給出去給這麼多嗎?〞嗯,我習慣給這麼多,多到自己快掏空,還覺得可以繼續給。

「心手相連,手連到的是心,妳給出去好多好多。」推拿師說。
閉著眼,暗自想著連日來的狀態……因為這世界上,是這麼看好付出。付出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問題是,付出去以後,流回了些甚麼呢?

我甚少精準使用自己的精力,不多所保留,直至掏空後焦躁、苦悶、發脾氣,才知道自己累了。情緒不好,通常老公會遭殃,想想又覺得自己不對、是自己的問題,而感到懊喪。

因為付出了這麼多,所以這回,直到按壓肩頸時,開始昏昏欲睡。
這一次我不再堅強。

允許自己口水滴下、允許濃重的呼吸聲、允許失態、允許沒有形象、允許身體需求。
想起小時候妹妹讀書常讀到睡著,她的口水都會流到課本上,有時,她口水流下來一刻,會忽然醒來,吸了吸口水,又再睡回去。

原來是這種感覺。

所以我不知道推拿師是怎麼按壓我的背的,待我有意識時,他似乎按完一輪了回來,在我左右兩側的肩夾骨深按,那深按的痛覺令我醒來,才知曉已過了好一段時間。我的背終於打開,痛感鮮明。

「這雙手,可以,在痛點上再逗留久一點嗎?」我在心中暗自希望。
但就這麼結束了。

這一次的推拿於是變得好短,但其實已兩個點鐘過去。

「真想這麼繼續睡下去……」我嘆道,用雙手摀住自己的臉,暫時不想這麼快見光。
「妳可以啊!」推拿師輕笑,「這算是第一次,妳睡得比較深。」
「好不容易背打開了,真希望你可以繼續按下去……」我說。
推拿師點點頭:「她就是需要這麼長的時間才打開,她不輕易敞開,一旦敞開,還是要慢慢來……」

他說的是背,我卻忽然想起剛進來時推拿師眉宇間那股濃重的暗流,這一次我不再保留。

「你不覺得……面對我的背,很像在面對你的心嗎?」決定說出口。
「蛤?」推拿師有點錯愕。
「戒備森嚴。」我直視他,還是想睡,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
推拿師沒有說話。

「我上回就有這種感覺了,你不輕易敞開心門,那裡是緊閉的。」我清清嗓子,說。
「一定是因為害怕再受傷的關係,」想著自己的背,我朝他的心窩直直逼近:「〝不容侵犯〞!」想起很久前他曾數度強調的形容詞。

推拿師把手放在自己心上,開開合合的樣子讓人想發笑。

「我的背,會不會是你的鏡子?」想起推拿師過往關於我的背的諸多形容,「你怎麼對待我的背,就意味著可以怎麼對待你的心。」
「嗯……這個角度很有趣,我從沒這麼想過。」他不反駁,認真地思考。
「雖然我不知道我的背為什麼這麼害怕受傷……」我最在意的,仍是自己。
「我想到的是:反社會。」推拿師看著我,意味深長。
「反社會?!」我高聲重複了一遍,然後意外於自己刻意提高的聲調……「為了反社會怕受傷蠻奇怪的,反社會是結果,怕受傷是因為框架和體制吧?」
「框架和體制怎麼了嗎?」推拿師問。
「它犧牲了我整個童年!」此話一出口,我雙眼一瞪,感覺到自己的恨意。

我訝異自己有恨。

「嗯,記得我過去曾說過的話嗎?」換推拿師清清喉嚨:「〝帶著抵抗地接受〞,妳的背就是這樣。」推拿師說。

我以為,我不再年輕氣盛。我已不再反社會。
我以為,37歲的我已圓融成熟。骨子裡卻仍反骨,驕傲與霸氣,全藏在背上。

「難道這是指,可以再融入社會一點嗎……」我喃喃說著。
「欸!說不定喔……」推拿師說。

驀地有股怒氣湧上:簡、直、就、是、在、挑、戰、我!
(還不夠融入社會嗎!)

……想起自己高中和大學時代的模樣,那年紀常為反對而反對,殊不知「反對」本身帶有對立,一旦對立,便擁有傷害的力量。

時至今日,儘管會帶特殊體制教育(共學、華德福)的孩子上山,我並不特意鼓勵或支持孩子進入特殊體制教育。我知道,我是傳統體制下長大的孩子,若非過去的框架與限制,我不會是今天的我。

但我不知道我有恨、我竟然恨……難怪背那麼硬。

我帶著反社會一詞走出推拿間,夜已深,外頭鷹架上仍圍著黃色塑膠條「施工期間  危險勿近」,這回我看到,意味深長地笑了,我在框架和傳統的警語間,進進出出,恍若不曾有警示。轉身,看著推拿師揮手再見,我還想多說一些什麼……

「我知道,我會好好照顧自己。」推拿師摸著自己的心,看著我。





※ 推拿連載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