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載於 文訊雜誌405(2019年7月號)


    那是在一個暗夜裡,我聽見了某種聲音。

    一開始我否認,我聽不見,但到後來,我意識到再假裝聽不見下去我會精神分裂,就承認了,這聲音明明白白,如母親傳喚。

    要搬回美濃了嗎?

    旅居花蓮第七年,這個念頭湧現,為著我發現不論我如何遷徙,不論中央山脈或太平洋的懷抱多寬闊,仍無法滿足我的渴望──在地連結,踏實的依歸。我始終找不到,如風箏一般飄移。儘管與男人一同學習自耕自食,感覺上,還是有某種斷裂,在我們與腳下這塊土地間……為什麼,過了這麼久,還像在旅行?

    我知道我飄在上方,我下不去,我甚且不知道我要下去,根本不知道怎麼落地。

    決定回鄉前,我與男人多留了一年。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好好向花蓮告別,大山大海、好鄰居、好朋友、和東海岸教導我的一切。

    我惶恐啊,老家美濃什麼也沒有,我一點也不熟悉我的家鄉,阿公阿媽都已不在人世,我回去要幹嘛?種爸爸的地成為唯一冠冕堂皇的理由,然則我心底知道,不是那樣的,我得回來,但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我該回美濃?

    返鄉第四年,再回頭看決定返鄉的那一年,慢慢明白了為什麼──不是美濃需要我,而是我需要美濃。這股深層的需要,迫使我放手我熱愛的高山大海,而轉身看望淺山與小河,傳統保守的農村哪,人們恆常勞動著,一輩子都在做,可誰又不渴望,求新求進步?

    可剛回來的頭幾個月,實在真辛苦,我最討厭的男尊女卑、長幼有序、親疏遠近、禮俗教誨……鋪天蓋地朝我而來,灰頭土臉、狼狽極了,被鄰近的老農、長輩、親戚包圍,多少目光在檢視、又有多少期待落下?我們時常懷疑回來的意義為何?在咬牙苦撐之間懷念著花蓮,作為一個孫女,老家人生地不熟,我連母語都如此零落,回來做什麼?

    長根。落地是為了生根。

    我驚見自身最深處的虛弱:相較於飛行而言,長根於我是更艱難的功課。我以為飛得夠高夠遠是最重要的,殊不知有一天終得落地。完美落地,才算真正的飛行。

    原來我逃了這麼久,不聞不看不聽,關於原鄉不可承受之輕。

    所以我耐著性子待下來,整理老家、交朋友、認識當地組織、參與在地活動、建立與親戚的連結、以及──直面家族未解的心結。我很清楚,我在。我要回來,正面迎擊過去我極欲逃離的一切,那真的很需要勇敢。我看見另一個我長出來,那不是我所知悉的花蓮的我,從地裡,緩緩破土,發芽茁壯。

    於是我怎能不寫?好幾個晨昏,我抱著電腦在劉家祖堂入口處旁的木桌前伏案敲字,有時眼淚、有時大笑、有時,靜聽風吹過,而有了《回家種田》。祖堂前的空地成為我們的晒穀場、表演場,成就這村子讓人眼睛一亮的,後生新風景。第一年,是適應;第二年,還是適應;第三年,我慢慢知道我回來是為了什麼;第四年,我不再懷疑,用在外所學主動介入農村。

    做農事體驗、帶自然引導、辦工作坊、舉行儀式祭典、響應且壯大各種活動……而書寫,它是我隨身攜帶的一把寶劍,我會一直寫下去,不只寫好的,不平衡不舒服的更需要被承接、被散播,就讓文字穿透這個我深愛的農村,震動家人、擾動村民,耳語或爭議都很好,那便是後生歸來的力量。

    我很清楚,我在。帶著一把劍歸來,揮出去的是我的勇敢,謝謝母親傳喚。



攝影|小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