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林靜




走進推拿間,早上九點半,我卻不由得感到疲累。
大概是因為,一走進來就放鬆的關係。

「我早上做了好多事!」我與推拿師說。

黎明四點半就起床:拉筋、整理廚房、早餐、曬衣服、寫稿、如廁、寄件、推拿報到……九點半之前,我已經做了好多事。

連幾日早起,一旦醒來便無法入睡,我的睡眠時間不長(5-6小時),不是因為必須如此,而是就算有時間,我也無法再睡回去。

「睡眠時間依人而定,有時是身體不用睡那麼多。」推拿師說。
「但黎明我醒來時,眼睛雖不睏,耳鳴卻相當嚴重。」
「喔,聽起來像是亢奮……」推拿師的眼神驀地變得銳利:「妳想完成什麼?」

我、我……我不知道……我有點手足無措。〝亢奮〞一詞「碰」一聲撞入心底,我根本無所覺察於這亢奮。

我很少亢奮。已經這樣半個月了喔。
想完成的事情很多,一時間我說不上是哪一樁。也許最迫切想完成的事,我不敢說,也不想面對。

所以,現在很累。
「我看得出來。」推拿師笑了。

這大概是我現在軟爛在按摩床上的原因,我不思考不浪費任何力氣多說,就把全部交託給推拿師。

最近的生活太上進了。
不間斷書寫、勤快整理家務、斷捨離物件、明確開會、耐性溝通……高效率清除一件件代辦事項讓我有成就感,久而久之,竟忘了享受當下的理由,一切事項皆變成任務,帶有某種責任、某種必須,慢慢就失去本然的快樂。

「喔,我的肩膀一定很緊。」任由推拿師按壓,我只管耍廢。
奇異的是,我的意識迅速下沉,還是能感受到推拿之力、感受到疼痛,但無妨我進入恍惚狀態中,直到推拿師朗聲說:「換邊側躺!」

有,我有聽見。但那聲音……怎麼那麼遙遠啊?
我是立時醒來的,我有聽見,也照做了。「我差點睡著……」我笑了,並且沒錯過心裡閃現一絲遺憾。「那很好啊……」推拿師說。

另一側肩膀,我也一樣恍惚。

好奇怪喔,照理來說,這樣緊實的生活,我的肩膀應該很緊啊。可我怎還能放鬆?
「因為妳全部都接受,所以疼痛感降低了。」推拿師說。
「對,不痛欸……」我說,像發現什麼小寶藏。
「其實妳的肩膀有緊!」推拿師強調。

全然接受,可以降低疼痛?我想起了居家生產的產婦們面對陣痛時不一而足的狀態。
過去半個月的生活太積極而警醒,好不容易可以鬆懈下來,就讓我放空,通通交出去。

但理智慢慢回來,懂事有禮的我又開始覺得,這樣放空應該嗎?這樣空空的,之後推拿筆記會不會寫不出來?我是不是應該詢問身體狀況?或與推拿師多聊些什麼?

我認為:我應當要積極。這觀念根深柢固被輸入,卻不是我本來就有的念頭。這世界從不鬆懈於鼓勵我們做一個積極上進的好小孩。休息、耍廢、放空、交給別人……這些狀態,是不可取、不負責任的。可偶一為之,但絕不可助長其風氣。

我們,大概都是這樣的人吧。

此刻我發現我深受其所擾。我只想耍廢,如果可以,真想”積極地”耍廢。

所以推拿師按我的背時,我只說了句:「背還是一樣頑強吧!」然後我就不管了。
背頑強是事實,我能做的是接受她的頑強,不強求改變,只管放鬆,把自己倒空,接受她就好了。這樣想想,好像簡單許多。

所以我就不再為背部推拿多所著墨了,因為我不想思考,也感受到不思考的快意。
原來自己是那麼仰賴思考,彷彿不動腦人生就會失去意義一樣。(作家嘛~)
專心感受左右背深沉的按壓,內外側不同的緊繃程度,以及疼痛點的位置,感覺身體的模樣──我不思考、不分析、不評斷,只是接受、只是觀照。

這很難欸,我學了好久才學會。筆記上說這是我第27次推拿,第27次,我才學會放下思考。

這世界如此告訴我們大腦和理智多重要,我們就是活得這麼ㄍㄧㄥ。
正因此,意識得以迅速隱沒。

爽。這真是太爽了。

推拿結束,我與推拿師坦承寫不出推拿連載的憂慮。
「這很好啊,妳終於放空了,就給它空!真正的空,反而會讓妳有更多靈感,有更多想寫的才對。」
(嗯,推拿師有時真的很會說話)
「這一次,我把全部放給你了耶。」我不能不帶點訝異,一切卻又順理成章。
「嗯。」
「這是一種信任。」我盯著推拿師,說。我以為我已經夠信任他了。
「嗯,高度的信任。」推拿師說。才知曉之前的信任還不到我以為的高度。
「這信任是你對我的,也有你對自己的信任。」推拿師說。
我看著推拿師,明白他的話對自己產生的力量。我以為是我信任他,殊不知這裡面包含著我對自己的信任。要毫無條件完全釋出與放下,對嚴謹周全的我而言,真的不容易。

之於這點,我得為自己喝采才行。

我想記住這完全交付的感覺,它無須用力、卻也不是棄守,那麼簡單,卻毫不簡單。如果我們對這世界也保有一樣高度的信任,毫無條件地將自己交託出去,就只是「相信」,與那傳遞回來的照護之力相互作用,不知道這世界會變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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