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於新左營火車站轉搭客運的公車站一旁安靜地排隊等待。心事繁多,潦倒恍神之餘,瞥見生祥大哥背著吉他自那方踱步而來。

    雖是音樂人,他身上卻帶股緊實的地氣。無須言說,只消一眼,你就能看見美濃地景,甚且嗅到了飄散在田園間淡淡的農藥味,即使就在新左營高鐵站外。

    家鄉紮實的地氣抓住我,百轉千迴的心事瞬間被稀釋。這是我們第二次因為搭客運而巧遇。兩人坐在客運上閒聊,他謙卑和實在的口吻穩住了我,此刻他不是歌手林生祥,只是一個照顧後生晚輩的長者,關心著我的近況,也娓娓陳述自己這一年。

    那一列青山出現在左側窗外時,美濃就到了。我偷偷看山,才發現自己想念美濃。記得兩人最後的話題是童年的壓抑,如此敏感於傳統父權,然則再乖巧再緘默,對農村的愛卻未曾消減。

    不然,不會歸來。

    熟悉的農村地景一一出現在眼前,深秋的美濃進入農忙期,許多葉菜和根莖類已然種下,白玉蘿蔔和小番茄蓄勢待發,務農的先生小飽至美濃客運站接我們時,他打開貨車後車廂,拍了拍車底座的泥土,撥開鐮刀和塑膠繩,生祥放上行李箱、我卸下遠行的大背包,農人、文化人、與旅行者就並置在一起了。一起坐上貨車,往農村更深處駛去。

    我多麼珍惜,那後車箱一打開看到散亂農具時瞬間的怔忡,全然迥異於與旅途中、城市裡、書桌前、甚或山徑上的任何風景,那是勞動者未曾停止彎腰的氣息,帶著一點甘願、一點粗野,紮紮實實霍住我,提醒著,飄移的時刻,莫忘落地。

    巧的是這周末為配合六堆客庄馬拉松大會,隔日美濃國中體育館內將有場生祥樂隊的演唱會──選手之夜。當晚體育館內,幾個熟識的攤位一字排開,都是重視地產地銷的本地攤,跑去點了杯手沖咖啡。許是離家久了,攤位前笑鬧的熟悉感饋予我安心自在。

    這下,生祥大哥站在舞台上,他是歌手了。但媒光燈焦點不全在樂隊身上,他們選了幾首與運動有關的歌,美濃國中的同學們在舞台前載歌載舞,不只彩球,球棒、籃球都上場,聽見的不只是歌,還有傳承與照顧,美中的孩子大放異彩,聽眾們被這樣的青春活力吸引,農村的每一個份子都值得被看見。長者、青年、學生群集出力,孩子們在聽眾區跑來跑去。

    僑抱著一歲多的女兒前來,我離開座位,和她一起站在邊側聽歌。唱到〈縣道184〉時,僑蹙眉:「這要讓我聽到什麼時候才甘願走……」她胸前一歲多的女兒桐桐也跟著手舞足蹈,我說聽完這首再走,「這可是啟蒙我回鄉的歌!」她睜大眼強調。一旁顧攤的議心索性放下攤位跑來找桐桐玩,三個女生圍著桐桐搖擺身體的同時,我忽然有些恍惚:三個返鄉皆不到五年的女兒,回家過程各有各的辛苦委屈,這一刻卻繞著桐桐跳舞,我感受到那股傳承之流,從祖輩流到了生祥那一輩,隨後流到我們身上,現在要流到桐桐那邊去了。她還那麼小,揮舞小手踢腳的同時,也收下了美濃紮實的地氣了吧?

    〈縣道184〉的音樂中,許多畫面在我們的舞動間流轉。僑後來嫁給在地使用慣行農法的番茄青農,至今仍為支持美濃文化工作而努力;議心的母親是農民,其手作烘培的攤位上不時可見她母親的身影;我的先生是個農民,他耕田踏實的身影深刻影響著我的書寫與生活。我們都不是農人,農田卻如此灌溉滋養著我們,除去土地,我們就什麼也不是──和生祥樂隊的生成一樣。

    我抱著一歲多的桐桐,感覺時光之流緩緩,我收下了家鄉長者關愛的目光,然後傳給懷抱裡的她。

    演唱會結束,我帶點癲狂地騎著機車在美濃街上蛇行,一邊大唱客家山歌。夜色下我感覺著美濃真美,保守辛苦或壓抑都是成就我們的養分,這一方土地,就這麼代代傳續,以耕、以歌、以無盡的行旅和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