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農曆生日落在傳統中秋節隔天,長大以後,我並不怎麼在意這件事。但我的母親時常提醒我:「鳳鳳,妳小時候生日會吵著要蛋糕,可是因為中秋節的關係,那時所有的蛋糕麵包店不是關門就是只賣月餅,沒有生日蛋糕,有一年,媽媽載著妳大街小巷找蛋糕,怎麼找就是沒有,妳就在店門外哭了起來……」
母親在我的成長歷程中說了很多次這件事,顯然讓她傷腦筋不只一次。我總輕巧地略過這段往事,覺得很丟臉,想那時我也太禁不起了,不過一個蛋糕,這小事也值得哭?!
很多年以後,返鄉美濃的我辦了一個 [溪女工作坊],在工作坊開始前一週,某天不知怎麼靈機一動,覺得,要不要為即將到來的女人們訂個蛋糕呢?在活動日的最後一天,一起吃個蛋糕,祝願回家有力量,應該不錯吧?
大概是因為美濃鎮上有個厲害的女蛋糕師傅mindy,足以讓我放心決定這件事。她的純米蛋糕充滿陰柔細緻的女性特質。而,每個女人身體裡都住著一個女孩,請她為女孩們做一個蛋糕,聽起來很美。
多年來,我一直告誡自己別吃太多蛋糕。那種華而不實的東西,多油多糖多奶多蛋,沒營養又花錢,這種美好的假象還是少碰為妙。「我不需要、我不需要、我不需要……」講久了,我就信以為真了,看到蛋糕就別過眼不視。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不代表我不喜歡。
直到那一天我才承認了這件事。
那天Mindy送蛋糕來,河流蛋糕美得出奇,我看到時,兩手摀住嘴巴以掩飾心中的震驚,心中的小女孩瞬間跑出來,如同在場所有驚奇的女人,看到蛋糕的開心。
我好像看見幼年的自己,趴在麵包店的櫥窗上,看著櫥窗內的蛋糕,內心升起千百朵花的饞涎。哪個女孩,不愛美的事物?長年來我卻一直否定這件事。為了讓自己更精準俐落,我對自己催眠我不需要,騙自己不要喜歡。小女孩委屈,我卻視而不見。
於是當大家一同唱出「祝我生日快樂」的歌,因為真的是唱給自己聽的,我才知道我從不曾真心真意地祝福自己生日快樂,允許自己擁有一顆華美的蛋糕,才唱兩句,身體深處湧出了嗚咽,自己就哭了,我不明所以,被眼淚嚇到,腦袋瞬間當機,我真的不知道那小女孩這麼長時間被自己壓迫,而今在這一刻終於獲得滿足。她抬頭了,眼睛裡閃著驚喜的亮光,被發現了,她很快樂。
祝我生日快樂。
於是我真心愛這一顆蛋糕,那不只是我的生日蛋糕,是很多個「我」(在場溪女們)共有的蛋糕,包含生、包含死、包含失落的過去、和覺醒的現在。我多麼開心,可以這麼多人一同唱「祝我生日快樂」啊。那是真真正正我所認知的,重生之日。
童年是一襲華美的長袍,爬滿了蝨子。母親長年來不時提及我吃不到蛋糕的故事,原來從那麼小就開始,我卻只覺小小的我不過就是貪吃禁不起,而未曾好好擁抱過她。
小時候,我是那種好的都要占為己有的孩子,會分享給別人都是假裝大方為討愛的。但這回,大家一起圍在地板中央挖蛋糕吃(怎麼會有那麼迷人的吃法),我只吃兩三口,就手舞足蹈心滿意足,就算只是站在一邊看誰吃到舔手指上的奶油,都感到快樂無比。
老天,我沒想過一顆活動用的生日蛋糕會有這種”境界”出現。美不是蛋糕外表的美,美發自內心,集體的光,祝福與歡慶,並允許黑暗存在,然後用愛,將之轉化。
所謂「美」,並非努力令衣裝華美、餐桌豐盛、家屋一塵不染,而是當我們無懼鮮活地展現自己的真實,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是發自內心的時刻,世界會因此釋出善意回應,我們就會看見美。
「真」是黑暗,「善」是愛,「美」是轉化。真正的美,是這樣誕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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