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親愛的夏苹:

我實在太意外不過留言一句話,妳回成了一則短文。
年節滑臉書,幾行字留住了我的眼,久久不能離開:
「如果你有女兒,請你平等地愛她。讓她明白她是自由的,也是完整的。她沒有低誰一等,處事不需依附著他人的允許和同意。她可以輕盈地遊走和呼吸。如果她還不能,你要支持她,直到一切發生。」──吳珊珊
這是第一年,我開始想,以後過年都要這樣嗎?每年過年都非得回台北不可嗎?別擔心,我的夫家對我非常好,只是之於僵固的「一定」與「必須」,感到輕微不適。
婚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別無選擇──是我走入禮俗,我讓自己別無選擇。而且我不說。關於「媳婦」這個角色,太多傳統要背負,而我不知為何我悶不吭聲地,將刻板框架穿套在自己身上。與公婆無關,是我,我唯恐公婆不滿意,將八點檔劇情完全內化。
不過是揚起過年如果可能有別種選擇……便覺自己「不正確」,而趕快壓抑並遮掩這念頭。
隨後,我看到妳敘說除夕夜鼓起多大勇氣回自己家過夜的文章。勇氣是會相互滾動的,隔天,我揹起包包說要去逛誠品書店,夫家所有人幫我想最近的書店在哪裡,才明白只要我表達需求,家人會用他們的方式支持。
年節過後,我接到「公視好好說」的節目邀約。主持人約了三位美濃女兒到場共同座談,以我們自身為經驗,分享新時代傳統農村中的女性意識。我萬萬沒想到,會在節目中被主持人問到「有想過除夕夜妳要在哪裡吃飯嗎?」(原來這是個問題),當下還真是千頭萬緒(是說我到底上了什麼節目)。
上這節目前我其實挺匆忙,出發前沒多久才趕緊做功課,發現其中一位受訪夥伴毓萍成為紀錄片《廳下火》的被攝者而我渾然不知,倉促中看了《廳下火》的四分鐘預告片,才發現事情大條:這是討論女性在傳統客家習俗祭祀中的缺席。在主流客家儀禮中,祖堂牌位會詳細備載每一世孩子的名字(包含已知生者),但不會有女兒的姓名,只會有媳婦的,因為女兒會嫁出去,女兒的名字該刻在她夫家的神主牌上,不能留在自家。奇怪的是,未出嫁的、離婚的、早夭的女兒、或者女同志,她們的名字也不能留在自家。死後只能被安放在外面的廟宇中如觀音寺,而美濃,是台灣「觀音寺」密度極高的地方。
紀錄片在討論,沒有夫家可去的女兒們,死後為何不能回家?片中的毓萍對父親提問,不管她嫁不嫁,可不可以讓她的名字安在自家?女兒的名字為何不能落在原生家庭呢?
我驀地想起妹妹的二兒子從母姓的事情。我的母親告訴我這該保持低調,彷彿違背傳統法紀不能大聲張揚,她擔心造成親家不適而感歉疚。我不以為如此,但我知道,那源於母親的傳統教育,源自於外婆。於是我尊重母親的恐懼、理解她的禮數,她待人有她的理。
而我感謝我的妹婿、我的父親、以及我的弟弟,他們不反對,就是最大的支持。只有我們還愣愣地想著:真的可以嗎?女兒的兒子可以作孫子?(應該是外孫)
於是當我被問及「除夕夜妳會在哪裡吃飯時?」我承認我沒想過這個問題,乖巧女孩的認知中選擇只有一個,而首要憂慮是我的母親會對親家感到抱歉(她沒把女兒教好)。事實上,我並不會想在娘家吃年夜飯,現實條件是美濃距離高雄很近,而一年到頭我們也沒回幾次台北/彰化,年節回夫家,我很願意。只是突然多了一個選擇,瞬間放鬆了──原來我是自由的,不非得怎麼樣不可啊!
「如果你有女兒,請你平等地愛她。讓她明白她是自由的,也是完整的。她沒有低誰一等,處事不需依附著他人的允許和同意。她可以輕盈地遊走和呼吸。如果她還不能,你要支持她,直到一切發生。」──吳珊珊
《廳下火》片中當毓萍站出來成為那個叛逆的女性,為自己所想爭取,她的母親慌張不已,家族為此議論紛紛,她更小的17歲堂妹也默默站出來,用囁嚅的聲音喃喃:「為什麼不行?我也想要啊……」我的眼淚冷不防在那一刻滑了下來,終於明白兩性自主的未來,在於為自己挺身而出。重男輕女的文化使得兩性皆受壓制,男人為重而壓力龐大、女人為輕而不平委屈,鑰匙在更年輕的孩子身上,她/他們沒有傳統包袱,而需要我們轉身護持。
什麼是「正確」呢?歷史在我們身上輾壓著、翻攪著、轉化著。禮俗、祭儀、文化需要我們鞏固與敬重,也需要我們除舊布新,除舊布新的對象並非傳統,而是對自身與集體的探問與關懷,無畏敞開討論與交流,才會步入我們想要的新時代吧。
謝謝妳的勇敢。於是妳去逛妳的花市,我去逛我的誠品,於是我們才看見,背後有默許的家人。曾經我以為這話題不好公開談論,可能招來大膽大逆不道的攻擊,然而我所不知道的是,有更多女性早已悄悄開始,走出屬於她們自身的道路。

p.s 節目另一受訪人芷筠,最年輕,正是她,撮合了我們三位組合上節目。而主持人彭渰雯老師,早早走在兩性平權的道路上。與妳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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