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滿是松針的營地,下方有小溪蜿蜒,因連日天候炎熱,松林的蔭涼和乾爽讓我滿心歡喜,鬆軟厚實的松針地讓我感覺熟悉,像台灣山中會有的景致。搭好帳後,先生整理裝備,我記起有人提及下游有個美麗的水潭,便順沿溪流,信步往下游而去……卻遇見一個難忘的畫面,讓我停步久久。

    那是一個女子蹲在水潭前的背影,那背影極其安然,周遭呈現出一種出奇的沉靜氛圍,像蔓雜沉重的人生突然間完全沉澱,讓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一個年輕的行走者,在礫灘上凝視著水潭中自己的倒影,時空凝結了。我怎麼可能走過去打破?

    靜靜站了一會兒,但總不能一直屏息吧,在她改變姿勢的下一秒鐘,我出聲與她招呼,還是嚇著她了。

    她像裸顏之人即刻換上一副社交者面具和我閒聊,年輕女子從加拿大邊境徒步而來,準備南向走往墨西哥,這是她第一次為人生做這樣瘋狂的決定──成為一位PCTPacific Crest Trail太平洋屋脊步道)全程行者。

    我們隨意閒聊,包含森林野火訊息和行程計畫,但我始終想的是,方才尚未交談時我所見的那個背影:如此孤獨、如此滿足、如此勇敢、又如此安靜。其實她已下水游泳,游了個幾圈上來,早該準備離開,卻在離開前,在水潭前兀自發呆起來。

    記得她提及走完PCT全程夢想時,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溼透的髮絲還垂著水珠,比深潭水面上點點光斑還更引人。是呀,這一路沒有人是孤單的,無論是全程行者的大夢或是區域分段行者的壯志,都是值得實踐的現實。

    她的背影讓我記憶猶新,大概是因為,無論路途中多少風霜雨雪和野火,都會因那一刻安靜收攝的感動而被原諒。

    我便是為這份深刻而來的。

 

健行者面容

    太平洋屋脊步道自墨西哥邊境至加拿大邊境,全長近4300公里,縱穿美東加州、奧勒岡州、華盛頓三大州,貫穿7個國家公園和25座國家森林,途經沙漠、雪山、森林、草原……年復一年,來自四面八方的各路人馬會整裝來此,或挑戰、或體驗,人人上路的原因不一而足,但能將日常責任義務暫且放下,到這裡走一段長長的步道,無論是半個月、一季或是半年,都令人肅然起敬。

    我不是抱著走全程的大夢而來,打從一開始,我就很清楚我們是來「休假」的。中年的需求和少年不同,習慣了台灣崇山峻嶺的陡上陡下,能到美國山裡走一段緩升降的長距離步道,對我們來說是種放鬆。在十年前走過美東阿帕拉契山徑45天的區域性健行之後,我念念不忘,在疫情過後2024年的夏天,邀先生至加拿大拜訪友人。「不然走美國華盛頓州太平洋屋脊步道,入境加拿大找他們玩吧?」我笑瞇瞇和先生提出建議,他也見怪不怪。

    想不到一路讓我印象深刻的不盡然是風景,而是人。早先遇到那蹲踞池畔的女子不過是其一,其後還有許許多多。除了伴侶同行者,更多有獨行者;青年占多數,卻也不乏年長者。一次在山徑途中,因停步採野莓果吃食,迎面走來一對老夫妻,頭髮皆已花白,雙方寒暄,我才知他們也從加拿大邊境走來,相遇之時,他們已走了一個多月,那位老太太甚至穿著戶外迷你短裙!炯炯有神地向我宣告他們要挑戰全程,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吃驚不已,眼睛一直離不開老太太的短裙;又有在步道上我們反覆相遇的一位老母親,她孤身一人前來,是分段健行者,因森林野火步道封閉的訊息而臨時掉頭,因計畫變更而導致食糧不足,使得她必須加快腳步下撤。我跟著操心,問她為何選擇一人獨行?(獨行致使風險提高)她笑答"Oh, I don't care!",她只管估算好糧食,照顧好自己,下山後兒子會來接駁,送她跳過野火山區直抵下一個登山口。

  老母親那句"I don't care!"如此響亮,打破了我對傳統老者的刻板印象,年齡原來無關乎執行力。在這條步道上,什麼人都有、什麼都可能發生,與其說來走長距離步道,不如說來拓展嶄新的世界觀。



折返的意義

  徒步大概是一種挑戰未知最簡便的方式。那也不一定是一條路筆直往前,一路上不可控因素太多,比如一場森林野火,便中斷所有健行者的步行。

  老母親有兒子可以接送,我們可是費盡千辛萬苦才搭到便車,抵達懷特隘口的登山口。跳過野火封閉路段後,應該繼續向北行,但因聽聞往南走不久,即會遇到PCT數一數二著名的「山羊石自然保護區」,我想像不出那是什麼樣的美景,既然該區仍開放,便跟先生說:「不然我們折返走吧!」

    於是改變計畫,我們自懷特隘口先往南走一段至山羊石保護區後,折返回懷特隘口,然後再正式北行──那意味著,完全不符合時間效益,南向折返的決定將讓我們耗費加倍的時間。

  與其步履不停推進,我更常為同一條路線走兩遍以上的重複性感到平靜。在同一個山區反覆來去,堆疊出來的足跡更讓人感到親切踏實。為什麼呢?因為山有千百種面容呀!前一天還大霧瀰漫,風大低溫到讓人崩潰,隔天就風和日麗晴空萬里,雪山赫然矗立在眼前要你不得不臣服。多麼慶幸我們決定折返,才能遇見山羊石自然保護區繽紛多彩的連綿山谷,野花盛放,繽紛到讓人如置身電影場景。而明明去程已為天地的秀麗讚嘆過一次,回程竟還愈發激動?才發現去程和回程看望的角度不同,精神也不同,去時沉浸在探索趕路的節奏裡,回程卻像在散步,邊走邊回想前日經過此地的曾經……「好奇怪喔,你有沒有發現回去的路比來時路更美?」我停步問先生,他點了點頭,說此時他才感受到,這片山谷像電影《魔戒》中哈比人的故鄉。此後,我便一路魔戒魔戒地喊著,既是原路折返,放鬆的心情為我們加持,任由深處的記憶和感受自然湧現。山賦予不同條件的天氣和時機,讓我與昔日的自己相遇,這是步道最美的風景之一。

    某天下午紮營,我和先生拖出帳篷裡的睡墊,在營地上曬著太陽煮熱茶,這裡的高緯度使得晚間八點才有夕陽,入帳前,我還捨不得絕美的黃昏,即使冷,還是上切回到步道,南方清楚可見亞當斯山,雪白寬平的山頭在橙紅色霞光的照耀下顯得益加輝耀,面朝雪山,我不由得想起了前日在刀刃之路緩慢上坡途中,赫然驚見瑞尼爾雪山,佈滿積雪的火山口優雅又高貴,在遼闊的藍天底下,充滿沉靜的爆發力。那瞬間的震撼和驚奇讓我感受到某種不可侵犯的神聖性,突然間明白了什麼。

    雪山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而是仰望學會謙遜的存在。這麼明瞭了藏人轉山的意義,意會到山的神聖性何等重要,但有多少人會真正經驗到呢?驀地懂了,我們的任務是在土地上踏實耕耘、認真生活,關於絕冷雪白的高處,可以親近,卻不非得爬上巔峰不可。山在人們心中,確實可以是信仰的存在。

    我在亞當斯山前站了一會兒,搓著手不停呵氣,浩瀚長空,雪山巍峨,五感在這裡得到醒覺,才心甘情願回到營地。彼時,先生已在帳內睡著了。

 

看天吃飯

    美國華盛頓州,每年夏天都有森林野火發生,如同颱風地震之於台灣,屬經年常態型天災,由於氣候乾燥,森林自燃是既有的風險,為此禁止健行者在步道上生火,也是正常。

    穿梭於大火燎原後的白木林中,我不免想起台灣經驗,如雪山下志佳陽那一面圓柏墳場的山坡,慢慢走總會過,可是在這裡,有時白木林怎麼走也沒有盡頭,山路腰繞無數回,仍在一片悽愴的焦黑痕跡中,我難以想像幾年前這裡焚燒的景況,不得不為森林的壯烈犧牲而噤聲,沒有動物、沒有蟲叫鳥鳴、什麼也沒有,毫無生命跡象的步道讓人悶得發慌,好乾、好熱、好荒涼……感官慢慢麻痺,開始無感,終於我忍不住停下腳步問先生:「還要多久我們才能穿越?」先生搖搖頭,地圖沒有標示,他的表情木然,我才知道我們是如此渴望生機。

    若不是到異鄉感受不同自然條件的土地,我們不能領會一場又一場的森林野火有多麼威脅生命。胸口的緊窒感淤塞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過了一個界線,突然間被鋪天蓋地的綠意包覆時──其實也就是平常我們熟悉的任何森林,我才恍然大悟,一座健康森林存在的意義與重量,到底有多麼珍貴。

    死寂已久的空氣突然活絡,空間像會膨脹,灌入芬多精、氧氣與負離子,直到那時我才體認到空氣本身有味道的差別,深淺不同的綠意堆疊,樹幹從全面性的灰白轉換為不同層次的咖啡色,樹皮代表著水,水代表著生存。抬頭,蓊蓊鬱鬱的樹冠層贈予蔭涼。此刻,我真心為森林的健康而歡慶!

    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

    儘管前一週才在某個區段遇到一周連雨的天氣,乾爽的袖口和領口從濡濕到完全濕透,但我們其實習慣雨天,那是台灣人熟悉的氣候,裝備衣物會濕,但不遠的未來太陽總會到來。過去諸多淋雨負重走路的經驗襲上,走著走著總會乾的,「風乾過程是一種神奇的轉化」,如同眼淚,因溼而復乾而充滿故事,有歷練的裝備衣物會因此而不同,那是健行者的戰友啊。

    畢竟是海島來的子民,比起被拋在大火燎原了無生機的荒原裡,我寧可承受雨的淋洗,即使潮濕寒冷,仍與萬物生機共存。我來自台灣,是水養大的孩子,步道上遇到岔路標示有湖泊的時候,甚至折返跑一趟探看也在所不惜。後來,我們都會特別留意每日可能行經的湖泊,安排將中餐時間保留在湖畔進行,那令我無邊期待中餐時光,儘管可能只是半根能量棒與一把堅果。

 

徒步風格

    於是不知不覺,形塑了這樣的徒步風格;能不趕路就不趕路,遇到喜歡的地方就停下來。森林野火迫使大家跳過部分區段,多出來的時間就順勢留用,遇到鍾愛的小鎮或別緻的景點就大膽逗留,我們只有當下。

    總有幾個地方會讓你念念不忘,也許不是山谷或營地,而是轉車的小鎮、登山口不遠處一間麵包店、又或是一位步道天使的家。

    那位於奇蘭湖北端的斯特希金小鎮就是這樣的地方,這裡少有訊號,至今沒有對外通聯的道路,多數人藉由搭渡輪的方式抵達最近的城市,光是航行與轉車的時間,也至少要四個小時。

    而有一個登山口,便得從這小鎮進入。

    我們沒有想到,會在斯特希金小鎮待上兩晚。一天下午,閒來無事,兩人相約徒步至鎮上唯一也是最有名的烘培坊買肉桂捲,邊走邊想著,什麼樣的人會選擇住在這樣的地方?還沒到烘培坊前,發現一座農園,一位老伯正好下車,告知我們可以進去買菜。傻頭傻腦地推門走入,滿園的花椰菜、甜菜根、玉米筍、櫛瓜和番茄,農園主人是位赤腳大仙,笑彎了眼問我們從哪裡來,這才驚訝地說,從沒見過台灣人出現於此!先生也很開心,因為在台灣高雄美濃,我們也耕耘自家農田,種稻米、地瓜,也有番茄和玉米。即使天南地北,兩個親土的小農相遇了,便熱絡地交流起農事來。

    這與健行者的視野和體會全然不同,但都是與自然連結,並且融於步道風景之中,毫不違和。

    所以你問我,太平洋屋脊步道好玩嗎?該怎麼走?一時間我很難說得上來,因為腳程不在我的追求裡,要很清楚自己想走什麼樣的路,想留下什麼樣的生命風景。有些人,加拿大/墨西哥邊境終點是他們傾盡所有努力要抵達的目標;有些人,選擇區段性健行,有毅力地分段健行並將之串聯,最後完成全程;也有些人,像我們一樣,沒有一定要完成什麼,單純劃定一個區域,保持前進,隨興而停;而更有這樣的人,選定登山口周末進出,露營個一天一夜,而後開開心心回家上班。

    與其問哪一種方案比較好,不如問哪一種方案適合你呢?

    不管是哪一種,路途中巧遇的步道天使絕不會讓人失望。他們是快閃於步道中途補給熟食冰品或新鮮水果的志願者,這是PCT揚名世界的魅力。健行者執行實踐,步道天使串接補給並充電;健行者在實踐夢想的路上,步道天使助一臂之力參與他們的夢想。有人說這瘋狂,但走久了就知道,一切瘋狂都是正常的,重點是看清種種看似瘋狂行徑的背後,那對步道與人的深情,才是真正更新我們的力量。

 

歸返新生

    徒步能打造濾鏡,協助我們看見本來已經存在、又或不可思議存在的事物。長距離步道經驗能為生命注入新的活力與洞見,走得愈久,愈是如此。也是一路上得到的幫助實在太多了,正因不能歸功於自己的努力,所以深切地感到快樂。我曾對步道天使無條件付出的行動充滿困惑,但當對方說”It makes me happy!”,說得那樣輕鬆自在、毫不猶豫,簡單到無需再有更多解釋,我也隨之重新定義了世界。

    於我而言,PCT根本是有別於正規社會的另一個國度。旅程結束前,我一位步道天使的家喃喃著就要離開這離奇的國度了,「所以你即將回去普通世界了嗎?」其中一位步道天使這樣問我,只因我跟他強調PCT步道文化有多麼不凡。

    他這一問,我反而失語了。怎麼說呢,難道普通世界是無聊乏味的地方嗎?當我們抵達西雅圖,搭乘飛機回到台灣高雄,那個普通世界會讓我失望不適嗎?

    一點也不。

    步道中途某日,夜雨受凍讓我怎麼睡也睡不好,翻來覆直到清晨,只覺頭痛欲裂,正值經期的我敏感又脆弱,想到還要套上冰冷濕透的毛襪繼續走一整天的路,突然無限委屈,翻身坐起,竟掉出一顆眼淚──只因忽然想起家鄉美濃:那是黃昏,我在馬路上大搖大擺地走,聽podcast節目遛狗,夕照溫暖,兩側是青青稻田,黑狗在前方奔跑,一扭一扭的屁股煞是可愛。

    正因走過一個半月的長距離步道,才醒悟到那些瑣碎平凡的時光,是山中吹風淋雨受凍的我多麼想念的日常。比如日復一日遛狗、比如清早和先生去旗山吃燒餅油條、比如集邀朋友來家裡晚餐、比如安坐在書桌前敲字……那些尋常,是因為走到了那麼遠,才確信是唾手可得的幸福。

    有一種行腳是這樣的,壯遊不在走得遠走得快,而在深刻。無論走步道的哪一段,都能在一腳印一腳印的前行中,品嘗新世界的不凡、並證實平凡生活的光亮。

    「嗨文明,好久不見!」抵加拿大以後,我對溫哥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