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還住在吉安的佩馨家,家裡有個院子,
院子被圍起來,是三隻狗奔跑玩耍的地方。
欄杆邊側還有一些土,你會在那裡蹲著,
種下你想種的東西。

你不愛說話,你的直接行動時是我觀察你的準則。
在那麼小的院子周圍,你會默默種下一排玉米,
想像行車進入大門時有成排的玉米搖擺。
我們都沒有發現,直到玉米發芽、長大、開花,
室友們才逐一知道,因此而欣喜。

那是你一開始種下去的樣子。
在一點點的土地上發展自己的喜歡。
開始對食物產生興趣,
什麼都想要種,什麼種子都拿去曬,
你在門前種下紅豆、高麗菜;在一個小小的瓷盆裡種水稻,
寫種植紀錄、看種菜書、認識一群想種田的朋友……
你滿腦子瘋狂地想種,並碎碎念著它們的安全:
「我的高麗菜被蟲攻擊了!」、「小麥會不會被鳥吃光光?」
我從傻眼看到充滿興味,
直到鞋櫃或窗台上再放有什麼曬乾的種子都不會訝異。
就這樣,你在花蓮,
在味萬田豆漿、大王菜鋪子、和光合作用農場裡工作與學習,
興致盎然地,種下去。

到現在,我還是會想起第一次你凌晨三點從身旁起身,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
那個悄悄闔上門離去的身影。
第一次,是去光合作用農場幫忙吳大哥烤麵包,
你沒有賴床,乖乖早睡,那是一種積極,我感覺得到,
我躺在床上,知道你一個人深夜騎著野狼,從吉安到壽豐。
想是什麼推動你充滿期待地在凌晨三點出門,
興致盎然地去幫吳大哥烤麵包,隔天早上跟著他們去好市集擺攤。
我去好市集找你,想知道是什麼讓你不怕辛苦不怕累,
驚訝地發現你自在地站在攤位裡,
對客人認真解釋著這是台梗16號米、那是高雄145號米、
糙米和胚芽米吃起來有什麼差別……
我站在一邊,看著對人侃侃而談的你,不可置信。

那一定是,對自己所做的事,抱有極大熱忱的關係。
我時常想念那時候的我們。像是顛倒了彼此。
大多時候都是你習慣了我對別人侃侃而談,不管在什麼場合。
因為在我們理解彼此的生命階段中,少有你如此大放光芒的時刻。

現在,你願意在凌晨兩點起床,因為自己要揉麵糰的關係。
現在,你願意在清晨五點就在田裡,因為要幹活的關係。

可是,我們不可能對抱有極大熱忱恆久保鮮,
儘管我們想,可是這太難,也違反自然、人事發展的真實度。

雜草齊生的同時,
花生終於成熟該拔了、玉米長得太快要摘了、
不巧的是,農法學堂當初種下的秧苗也已結穗,
你和小瑩用人力割稻,
你一個人在後院打穀,心裡掛念著田裡的花生和玉米,
還有屋內尚未烘烤的麵糰。

如何從容自在地過下去,成為我們這夏天面臨的重大課題。

我開始學會不再說金澄澄的稻穗美麗,
儘管第一次你從田裡載著稻穀回來,一束束在屋外晾曬起,
朝陽升起,藍天下,青綠色的稻稈上都是一串串金黃色的稻穗,真的很美。
我像觀光客似地蹲在地上拍了又拍,讚嘆著勞動者結合自然的天造地設。





因為量不大,曬了兩天後,你開始人力打穀,
如同回到古早時代,只憑身體向自然界取得食物。
我和建廷格(室友)也到後院來,那時我們玩得開心,打穀就像打鼓,
刷──刷──刷──,稻穗在打上黑網的第一瞬間飛散四處,
我嚷嚷著好man啊兩位男士,濺到身上也不在乎,
打穀子的聲音真該錄下來,像是在拍一部田野生活的夏日電影,
中午太熱還一起去吃冰。





可是穀子好多,我和建廷格都是去插花的,
只有你一個人會打到最後。
再慢慢地將飛濺到地上的穀子一點一點掃起、蒐集,然後裝進大袋裡。




有一天,你是一邊打鼓子,一邊烘烤麵包的,你在家裡衝上衝下,
我在房裡寫難產的稿子,打穀的聲音落入心底,聲聲寂寞辛苦。
打穀的時刻,花生還沒收完。
面對著地底成堆成熟的花生們,前前後後收花生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月,
當我蹲在田裡,望向中央山脈,對成片的花生感到無力,
儘管你種的只是小小一片,也是兩三個人無法一次就做完的。





緊接而來的是包裝和出貨,
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壓力,我們按耐著焦躁,包裝運送,
你同時還得繼續趕預定的麵包、我則一張張寫名片說明。
我們在農忙與手感生活間感到失序,第一次有了暫時離開平和的願望。

我們在台北街頭一包包去送換家具的花生和手揉麵包,
忘卻還有玉米沒收完、還有花生在地底下。
台北的家裡,你什麼也不做躺在床上,說:好舒服。
直到颱風來了,我們鬆了一口氣,
我才突然,對這樣一刻不得閒的日子感到茫然。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日子一樣天天過,黑潮夏天的營隊來家裡聽我們的分享。
營隊主題是「美好生活」。
為此這段日子你時常問我:「我們在過美好生活嗎?」
特別是虛弱沮喪時。
我沒有回答。但捫心自問是建構美好生活的必要分母之一。
美好與否從來都是自己定義,不由別人給分。
充其量,我們不過是比較常思考美好生活這問題本身而已。

當晚,你在一旁靜靜陪著我和大家聊為什麼選擇這樣的生活。
我說,貧窮有很多種,
可以很困苦;也可以,清醒又驕傲。

沒錯,起初是清醒又驕傲的,但莫名其妙就開始變得困苦了。
好一陣子我活在花生的陰影底下,快樂又憂傷。
你做花生麵包,只有我和建廷格知道,那有多麼費工。
從種植、施肥、除草除草除草、直到採收,
接下來是洗、曬、手剝、儲存,
要揉進麵糰前,沒得說,你還得坐在客廳裡,細細扒掉花生皮、烘烤、壓碎,
然後才開始手揉麵糰,進入做麵包六個小時的工作裡。
僅僅是自己種花生來做麵包,就得經過超過十道繁複的工序。
再多熱情也會在這些瑣碎如麻的細節裡慢慢消磨掉,
為此我常提醒自己想起最初你開始種田、烤麵包的樣子,
多希望我們永遠都活在起頭滿溢的動力裡。

我知道,我們已經進入了下一個階段,進行式比開場更真實而彌足珍貴。
花生最終沒有收完,最後一點留在颱風天裡泡水發芽了。
自蘇拉胖颱風過後,田也跟著一起蕭條了。你失去動力再種下新的東西。
我終於明白古早農村「做怕了」是什麼意思。
深刻體認何以人類會步向機械化與大規模耕種,
可是大自然不喜歡單一作物,我因此而頹喪莫名。
心虛如我們睡得晚了,六、七點才悠悠起床,沒人去田裡,我們吃早餐,
在這緩慢的拖延裡得到心理的休息。

我們假裝忽略這件事,幾周不去田裡,
可是,之後我就該死地莫名地想念起田來!!
完蛋了,我忍不住偷偷問你:「什麼時候規劃下一期作物啊?」
我想念清早起床,天光微涼,換好工作服,坐在前廊穿襪子穿雨鞋的感覺。
騎著單車經過土地公廟時停下來拜拜,拐幾個彎就到了田裡,
我喜歡那條通往田的道路,像是通到心的彼端。
清早六點,高聳的中央山脈總是特別綠、特別清楚。
那就是一種清醒,一種甦醒的儀式。
從田裡回來,不知道為什麼,精神總是高昂,
以致於一度我以為人和植物一樣要經過光合作用才會充滿朝氣。

想念的,也許不是田,而是自己行光合作用之後的飽滿精神。
通往田的路,是心的平安路。
只要心平安,繁忙辛苦也知足常樂。



我們撿討這一次的農忙,
田間管理已經成為一門學問,
該怎麼種、種多大、種多少,是自己要建立的原則。
它關乎我們的生活哲學與價值觀,關乎我們如何對應土地的回聲。
如果我曾仔細諦聽。

很久沒去田裡了我;你也比從前去得少了。
我想起你第一次興奮地剝紅豆筴、從田裡拔起花生的樣子,
你是那麼欣喜於看見每一株作物的成長,
所以要繼續種下去呀,繼續種下去,
蹲著蹲著,只要抬頭,就看見中央山脈千萬年的守候。
不管在哪裡工作、不管多累多挫折,
因為想念田,就沒有放棄的理由。

太陽漸漸起得晚了,那天我去看田,
夏日結束以前,在田前許一個願:
祝福你勇敢做一個清醒的農人/麵包手。
慢慢地、小小地、穩穩地、驕傲地做,
再辛苦也哼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