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渺小的時候,
心就平靜了。

這真的需要扳起手指。
爬山爬到現在,是第十一個年頭。
第十一個年頭,才懂得去蹲下來,認真看
路邊的小花小草。

愈大愈明白,愈簡單愈難。
當初在大學登山社相識的三個人,在離中央山脈那麼近的花蓮,
要有共同的意念去走那麼一遭,其實並不容易。

他們說那是:陽光小鹿草坡。
在奇萊山。
奇萊,在花蓮縣秀林鄉,在合歡山隔壁,
是立霧溪和木瓜溪的源頭。
最早的時候,我去奇萊北峰,完全不理會這些字面上的意思。
現在卻只要一想到:
是立霧溪和木瓜溪的源頭!
就滿心興奮感激。

因為自己已經懂得,什麼叫立霧溪,什麼又是木瓜溪了。
因為自己住在立霧溪南方,因為自己常去木瓜溪玩耍,
因為這兩條溪,與生活息息相關了啊!
不只是名字而已。
這些名字深化到自己的生命裡,如此日常。
為此我走上源頭時,彷彿就看見了更深長的故事。
如同陽光小鹿草坡。

我看著他們倆的身影,突然很感動。
對瓜瓜悶笑說:「追一條青春的路。」
瓜瓜說:「是追一隻青春的鹿!」
我們都知道,她在說當年衝上稜線追鹿的黑龍。




六年前,他們來這裡,走上七天,走一條奇萊東稜。
六年後,我們來這裡,探望當年不經意發現的那片草地。
陽光小鹿草坡。

這些年,各自經歷了許多事,可是走到那一片草地的路,
還是一樣單純。
我真喜歡,每天認真走路、認真吃飯、認真睡覺的生活。
喜歡七點多我和瓜瓜吃完晚餐就要不支倒地,
熄燈前嚮導寶寶總要叫醒蒙著睡袋的我們:
去放尿。

台灣原來不是沒有秋天啊,台灣的秋天在山上,
我在盤石草原的黃黃綠綠裡,想起新疆。
看著遠處兩人駝著包的鮮明身影,彷彿自己走在邊境。
天地這麼大,箭竹草坡綿延而去,
一點一點發黃的草根,在風裡搖擺如詩,
瓜瓜說我的黃色背包套從後面看去,像一根胖胖的草,
我就唱著:「我是支胖胖草~~~(我是隻小小鳥)
瓜瓜大笑。我才不管,轉頭上坡的同時,又哼了很多次,
「我是支胖胖草,風吹來搖又搖,自由逍遙~~~
搖頭晃腦,自由逍遙。

風大的時候,帶走了體溫,我拉著肩帶,在寒風裡喘氣上坡,
身體適應著,聽見瓜瓜逆風的尖叫,
想著那千篇一律的問題:
為什麼要把自己置放在這麼簡陋辛苦、美麗殘酷的地方?




我們一邊走,一邊討論沿途看過的花花草草,或者鳥、或者水鹿。
這是從前不曾發生的事。

下山後,三個人各別在不同的時刻裡,做了一件同樣的事。
去翻植物圖鑑或上網找圖片。
紫色小花才不是什麼拖鞋蘭,那是高山烏頭。
粉黃色小花懷疑是玉山龍膽,藍紫色小花確定是阿里山龍膽。
我信誓旦旦指著白色圓花說是矮菊、軟軟的小針葉不是刺柏;
偶爾能見鮮黃色的玉山金絲桃、淡紫的小鐘沙參,
常常走一走便停下來摸摸它們。
鐵杉玫瑰狀的毬果落了下來,滾到腳邊;
寶寶撿起冷杉深紫色的毬果,毬果上的樹脂膠體黏呼呼的,
一股強烈的森林香氣沾染到手,讓人聞了又聞。
我促狹神祕地打小報告:「哈長會說:『咳咳,那是它的生殖器。』」
換來寶寶搔頭與瓜瓜大笑。
下山的路上,邊坡有虎杖正在變紅、愈來愈多的黃苑在路邊昂首,
成片的高山芒,在風之谷開演奏會。





我們在山下,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它們。不再議論山上的八卦是非。
那麼是不是表示,我們有進步?
雖然進步得很慢、很慢,可是有前進。
瓜瓜說,最後一小段路,
有一隻胖胖的(她什麼都胖胖的)金翼白眉一直跟著她走。
「蠻好的。」她這麼說。

我又想起那靜謐的一瞬間,盤石中峰下營地裡的我們。
滿天都是星子,周遭有六雙水鹿的眼睛,
我和鹿的氣息那麼相近,我卻如此恐懼,那麼簡單純粹的眼。
牠們為覓食前來,我們為排尿出帳,
滿滿、滿滿的星星底下,我們相遇,
水鹿們冷靜優雅,低頭舔拭人類尿液裡的鹽分,夜是牠們的舞台。
我站在那裡怔忡,正常地有了恐懼
面對不熟悉的大型動物所自然產生的反應。
來不及消化。我明明極欲逃離,卻捨不得進帳,
悄悄地偷看牠們,凌聽牠們,
舔拭的細碎聲響,移動時身體擦過箭竹,鹿蹄舉起又落下,那是山的聲音。
又恐懼,又感動。
夜靜極,滿天、滿天是星星。

花了十個年頭,才彎下腰,認識山裡的它//祂們。
對不起,我懂山懂得好慢,可是我好喜歡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