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生副刊‧四方文學‧20120930

那是一趟急就章卻甜蜜的，山裡的旅行。

出發當天清晨，雨不停下著，好不容易約好的行程就在簡訊的往返中決定取消。

我還沒打包，心底想出去走走的念頭卻蠢蠢欲動，按耐著性子坐在電腦前，看雨不止息。許久沒有動的身體對自己發出抗議，我癟著嘴，有些哀怨。
近中午時分，接到了小羊的電話，她委婉地說要不要轉進到就近的米棧古道或公園或……隱約聽到她壓抑的渴望，我了解！我完全了解！沒等她說完，我就大喊：「小羊，雨停了！」小羊說：「對呀！天散了、雲開了，我家的貓都上陽台發呆了！」

儘管現在去太魯閣的蓮花池是有些晚了、儘管我們都還沒打包……可是心底想走進山裡的意念強烈，我們在電話裡瘋也似地決定臨時出發。其他的人呢？就看誰能在當下願意以最快的速度打包好出發，誰就一起去。

    愈來愈明白，只要認真對待心底的聲音，不害怕麻煩和瑣碎，只要排除萬難，不遺留任何藉口，最終都能夠走往那條想去的路。

    最終剩下的人，都是真正想走進山裡的人吧。

    到入口前，已經是下午兩點了，想不到太魯閣峽谷裡竟沒有下雨。孩子們跑在前頭，我們走著走著，越過山谷與溪流，沿坡陡上，有人嚷嚷：「前面的、前面的慢一點……」有人輕喊：「我不記得有這麼陡啊……」

    緩慢地，隨著自己的呼吸上升高度，停下來分食，大家喜孜孜地含著酸梅。路愈來愈小，小到縮進了芒草堆裡，我們在芒草裡穿梭，小蛙沒頭沒腦說了一句：「好感動喔！」我失笑，置身在芒草群中有什麼好感動的？「很原始啊，有被擁抱的感覺。」小蛙說。

無法忘記Amy看到蓮花池一刻，露出的燦爛笑顏。她看到蓮花池，回頭看了我一眼，就這樣笑了。如同慢動作一般在我眼前綻開，從面無表情直笑到眼角發皺，笑得很深、很深，完全沒有聲音，幸福感滿溢。像有魔法似的，立刻就傳給一段距離外的我。

開心不是因為走到蓮花池，開心是因為我們出發。

帶領他們前來並不難，卻在不知覺間為他們創造了，怎麼也料想不到的美麗。
在那當下，Amy的笑容也許比蓮花池更好看的。神奇的力量，從山裡傳送，深深浸染了人。

蓮花池其實沒有變，她還是一樣清幽深綠，款款坐落在這裡。周遭的樹林都倒映在碧綠的潭裡，除了天空，四周遍綠，深深淺淺，綠到彷彿能夠──把自己沉澱到原生的時候。喜歡，喜歡在山裡，山的簡單與豐富帶給我們巨大的滿足，它是人類的母親。

我們在蓮花池畔，打開小瑩做的便當：馬鈴薯沙拉、炒四季豆……Amy忙不迭拿出水果和餅乾，我才知道這群人有多麼認真準備這趟旅行。

我們在池畔野餐，哈哈大笑，拋卻許多煩腦。然後，果然因太晚出發以致於摸黑下山。

    奇怪的是，除了帶隊的人，大家都期待走夜路。

    Amy的小兒子跑在前頭，「不可以超越小飽葛格喔！」我們叮嚀他說。

    孩子說好，天黑了，他興奮地掏出手電筒，在前頭一閃一閃地對落在後面的我們說：「看到沒？」走沒多久又停下來，亮出一閃一閃的燈束：「嘿──看到沒？」

    我愈來愈喜歡帶孩子上山，他們也許吵了點、煩了點，卻時常不經意地引出更深刻、更幽微的，人們所感受不到的快樂。

    天好黑，過吊橋時，孩子伸出小手，看著領頭的小飽，小飽牽起他，向黑色的橋走去。

    孩子會恐懼，是因為吊橋埋進黑夜裡了。但有人牽著他，他就不怕。他們手牽著手過吊橋，彷彿要走進去的，是一個充滿光芒的黑洞。我們隨著孩子，也走向黑洞裡。

    黑夜把世界都一統了，下方深不見底，白天裡潺潺的流水而今聽來轟隆轟隆，你被水聲包圍了。看不見星星。風很涼、很涼。

    爬山這麼多年，從沒有在黑夜裡過吊橋的經驗，許是夥伴們都在身邊，我走得那麼自在，那麼驚奇。

    把頭燈關掉，身後的人也有默契地都關了燈，吊橋上的自己是那麼小、那麼微不足道，山谷卻那麼大，因為黑夜反而大得沒有邊際，我們幾乎融進了黑夜，走在其中，像進入一個異次元的領域，山谷給你一個溫柔又開闊的擁抱，用奔騰的水聲。

    你在奔騰的水聲中，在山谷的迴音中，安靜地走著，在嘩啦啦的迴音間反覆聽見，山的聲響從谷底，震盪到天空；再從天空、折彈入谷底。水滴石能穿，你遇見了，千古以來不變的時間，貫穿身體。

    那真是一種非常奇怪的體會，依憑「感知」為指北針，「感知」不斷膨脹，凌駕科學所能分析的世界，飽滿又真實，引領著你，幾乎不需要外在的光線，世界曾經如此純粹。

    我一邊走，一邊感到詫異，下午過吊橋時……水聲沒有這麼大啊！明明是同一座吊橋，白天黑夜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下午進來時我們盡情看著山谷與流水，三百六十度大環轉也看不盡的。黑夜裡我看見的，是內裡的風景。

    原來還有一個更深、更遠的山谷，就藏在這裡。

    回程路上，你發現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沒有人再大聲嚷嚷如白日浮躁，孩子們睡了。夜路蜿蜒，峽谷深邃，車行太魯閣，在隧道的黃燈和峽谷的黑幕裡穿梭，這是山的禮物。

    謝謝蓮花池，祢只是一個小小的池子，卻帶給了我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