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歐小羊和黃小瑩相約爬山,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上宜蘭和台中交界的南湖大山,也不是第一次了。

從田裡到山上,土地賦予我們的,比我們所想像得還要更多而巨大。
一座森林、一片草原,一棵樹、一朵花,
或者,偶然抬頭,一輪燦爛的夕陽。

我走在山徑上,看著小飽和小瑩這兩位年輕農夫的身影,
他曾割下大把金黃色的稻穗、小麥;
他曾蹲在田裡施肥,期望玉米快快長大;
他曾趴在地上除草、拔花生、挖地瓜……
如今,他們背著大背包走在海拔三千米之上,
行走其間,泰然自若。
(我看來是泰然自若,但小瑩說他走到快往生~)




和小飽從大學加入登山社開始爬山,是第十年了。
搬來花蓮以後,不知道為什麼,開始帶花蓮的朋友們爬山。
開心地發現,當人們偏重手感、自然、環保、土地……的生活時,
會想上山,幾乎是必然的生理反應。

漸漸地,入山就變成一種儀式了。
享受痛苦的同時,其實也是往自己的內裡走去。
謝謝痛苦指數最高的歐小羊,因為她的緩慢和堅持,
我們有更多的時間去等待與觀察。

那是下山的路上,陡下到雲稜山莊的路上,
經過鐵杉巨木林,古咕咕停在一株樹之前,
很細的樹幹,樹幹上有粗藤纏繞,直纏上樹冠叢。
小羊忽然想起了什麼:「妳們聽過一首歌叫入山嗎?」
她細細地讀起了詞:
入山看到    藤纏樹
出山看到    樹纏藤
藤生樹死    纏到死
樹生藤死    死也纏
「這歌詞太慘了吧……是有必要這樣嗎?!」我皺眉。
「呵呵,對啊,但是很好聽。」

「雷光夏翻唱的。」然後她哼起旋律。
我們是,一路哼著下坡的。
風聲隱隱,偶有鳥鳴,登山杖扣打著石頭,
兩位農夫(小飽和小瑩)早飆到不知哪去了。
我們在鐵杉盤根錯雜間上下,直下降到最陡的一段。
那是難得的雲杉混生林,陡下完這一段就會抵達雲稜山莊。
人們容易在陡上陡下間不小心就忘了身邊,
這裡卻是我在南湖山區特別喜歡的一片森林。
十之八九都有藤蔓植物繞旋著樹幹,旋著旋著直到樹頂。
樹頂不是可以輕鬆看見的,
你把頭往後仰一百八十度,還是看不清楚,
因為這裡的生命太久遠、太高大了。

午後有霧,綠意繚繞,迷幻如詩。
「歐小羊,妳看!」白霧裡,我順手指向一棵巨大的雲杉。
樹幹的鱗片斑駁,細長的藤蔓攀附其間,我真喜歡
它們一起共生的模樣。
那比一棵雲杉本身還要來得更美麗、更有生命力的。
「咦,它們好像纏得很開心……」歐小羊說。
我不由得一愣。
纏得很開心?植物不會說話,是歐小羊直覺感受到的嗎?
如同宮崎駿電影裡才會出現的碧綠神木群,生命與生命交纏扣緊,
卻又彈性地給予彼此空間,讓對方更有能量。



是啊,任何人,都會被山的和諧所打動吧。
不論誰倚仗誰、攀附誰;不論是不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萬事萬物,都該是相互依存、共生共榮的。
會纏到死大概是因為智慧不夠,而我多麼希望──
我們就像這片森林。

儘管在這片森林往返早已超過十遍,
每次去,還是會收到禮物。

「只要找到自己的步調爬山,很難有人會不喜歡山吧……」
小羊這麼說。
我珍惜這句話,天知道我花了多少年才找到自己的步調。

總是這樣的,除了裝備糧食,什麼都沒有。
在最簡單素樸的環境裡,照見陌生的原型。
每個人都輕易變成孩子,
為幾尊巨石、幾支登山杖、幾把松針、幾個松果,玩得不亦樂乎。
開心是真的、笑也是真的,不管上來幾次,都一樣的。









一直認定,下山的路沒什麼好期待了。
卻是在下山,每個人才各自找到自己的距離與位置。
第五天,離開雲稜山莊後,我們就要回到低海拔。
原路往返讓小瑩和小羊終於對路熟悉一點了。
一股離奇的默契,讓五個人都與前後隊友保持一段距離,
壓隊的我看不見小羊,也不會擔心。

一個人走在後頭,停步的時候,總會看到大樹。
從前總是埋頭走,許多豐盛的小世界就這樣如風過了。
現在慢慢地走,停下來,就聽見了心底的嘆息。
看見小羊的背影,會故意在原地逗留一下,
看山、看雲、和路邊的花草,似乎藉此,就能清整內心多餘的重量。
小羊前頭也沒有古咕咕,那傢伙最愛看植物和鳥了。
更前面一點,是黃小瑩,
對許多事物都沒有特別喜好的他,在山上似乎特別放鬆,
沒有頭兩天緊緊守在虛弱的小羊後頭,說不定走得更自在;
更別說嚮導小飽了。
隊伍拉長,保持一定距離,每個人都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山裡走路,
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卻又相互依存。
靜好平衡,和山一樣。

走到登山口,小瑩拿出酒杯,反核旗幟變成地墊,
我們認真地拿出最後一點預備糧──五包泡麵,
我從背包旁拉出一枝高山芒、小羊翻出兩把松針,通通放在地墊上,
正對著登山口,閉目合掌。

謝謝嚮導小飽恆久的等待;謝謝小瑩和古咕咕的取水之路;
謝謝小羊最高的痛苦指數;謝謝,南湖爸爸。
一定要拿糧食敬山的啊!
因為,最容易好好吃飯的時刻,就是在山上。
簡單刻苦的環境能讓人專注面對飢餓。
(這是中午領隊不准在登山口煮泡麵的原因,因為我們要去山下吃快炒!)
(我多麼想念,快炒店咬下第一口飯的滿足)

我謹記著共生共榮和好好吃飯,把這樣的禮物帶下山。
微雨的花蓮,現實錯雜生活。
以至於當你回想,山總像是一場慢速播放的電影。
叫人,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