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順著山路蜿蜒,好似回到台灣古早的橫斷公路,會車時兩部車以不到兩公分的差距交錯而過。我的頭伸出窗外,爸爸的車輪緊緊貼著邊上護欄的根部,我抓著椅背,兩眼發直,心莫名緊縮起來。像回到小時候,爸媽開車載著兩個女兒到處玩,天黑又起霧,路況不明,媽很累卻不敢睡,黑夜裡只剩下她的聲音:「小心!可以過、可以過……」我記得媽媽驚慌、爸爸強自鎮定的樣子,為什麼會深深印在腦海裡?應是在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狀況下,只剩下一家人在一起的關係。

    「瀑布、好漂亮的瀑布!」我趴在車窗上喊著,爸開著開著不自覺就經過了它。爸爸停車,我跑出車外,指著方才看到的那一條白龍:「媽──妳看!」

    媽媽走過來的時候,我逆著光看到爸爸關上車門,兩老向這頭走來,望著瀑布頻頻點頭。才突然驚覺,爸媽似乎從未單獨和長大成人的我出遊,到底是爸媽帶著我,還是我帶著爸媽,也搞不清楚了。時光壬冉,過了二十年,弟弟即將當兵,妹妹在高雄上班,我的爸爸媽媽,已不再喜歡到處趴趴走。但他們願意撥空請假,遠從高雄坐火車來花蓮壽豐,看望住在鄉下的女兒。

    事實上,他們每次來,我都很緊張,擔心天雨、擔心他們無聊、擔心他們花錢、擔心他們不自在……卻總在他們大包小包地出現在花蓮租屋中,爸爸拿出好酒和好茶;媽媽忙不迭掏出數套衣服、芒果、肉鬆、肉絲、桃子、梅子……這樣的行徑裡,再次見證某種生物的瘋狂。他們表達愛意的方法,儘管不是最適合孩子的,卻難以改變,屢試不爽,深長綿密,而且完全不受時空影響,歷久彌堅。

    弟弟妹妹不在身邊,我們三人在這片狹小豐富的山谷裡走著,爸爸一邊開車一邊衷心囑咐我,別待在花蓮做文字工作了,回南部吧!一如往常我直想擺脫掉這個話題。「爸爸媽媽老了,也不用跑太遠,等你們都有穩定的收入、等你們都成家,今天去弟弟那邊走走,明天去妹妹家玩,後天去看看妳,一家人在一起,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爸爸扳了個方向盤,一邊轉彎一邊說著。後座的我突然安靜了。

    如此不經意,聽見爸爸深切的期待。

    「生活不就是這樣嗎?」爸爸說。

    你睜睜望著他髮根花白的後腦,彷彿人生的全部就是這個樣子的。

    這麼小、這麼平凡的願望,卻耗盡畢生去完成,辛苦一輩子都是為了家。孩子的翅膀很硬,夢想時而遠大,他們只能在陸地上等待。

    回程路上,媽媽不停追問我還缺什麼,我拒絕了。她逕自說著等下次回家,要滷一鍋肉冷凍分裝好,讓我帶回花蓮慢慢吃。在後座的我忍不住嘆氣,租屋裡的冰庫還有幾包滷肉還沒吃……


二、
    算起來,我真正認識父親母親這種生物,其實是從一次朋友居家生產的陪產開始。

    我從來不知道孩子是這樣生出來的……不,應該說我知道,但當你身歷其境,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就像你「知道」媽媽很辛苦,和你「深切地體認到」媽媽很辛苦,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受。

    午夜十二點半,朋友的陣痛已是三分鐘一次,在緊閉的空間裡,當你凝神諦聽生產禱詞:「請不要為我的出生擔憂,請為我創造一個空間,相信一切都會是完美的……」

    我們帶領朋友深呼吸,熬過一波波的陣痛;準爸爸兩腳岔開坐在身後,抱著孕婦,穩固若山;助產師的存在則讓所有的人都安定,她的專業是我們最大的依靠。

    最難熬的是寶寶將至未至之時,漫長的苦撐。有人提議輪流睡覺,準爸爸在隔壁床小憩,每當朋友一叫,他卻整個人坐起,一顆心懸在老婆身上,緊張多時的身心極欲休息,卻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助產師累了,到客廳木椅上暫歇;我也累了,抓著朋友的手,無法忍抑地打著呵欠,眼角溢出了淚水。

    我們都這麼累了,那,臨盆的孕婦呢?

    她的陣痛像海浪,為了一個新生命的來臨,咬牙,一個高峰又一個高峰地撐過。我們也許可以輪流去睡覺,但她不行。

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即將成形的母親,是如何用全副的意志力去接納疼痛。疼痛不能排拒,只能接收,甚至要有所回應,生命才能接續。卻連一個完整的呼吸都那麼困難……她必須維持高度的專注力,把痛釋放出來;她必須旁若無人、不顧形象,為著她的身體裡蘊養了第二種心跳,為了讓這新生命完整地降臨,她滿身大汗、齜牙裂嘴,聽不見其它聲音,幾乎撕裂了自己去生。

    那真是一個非常神奇的過程,助產師拿出鏡子把寶寶的頭照給產婦後方的準爸爸看,他冷靜地說:「嗯,看到了!」

    我們一起呼吸、一起喚朋友用力、看著寶寶的頭一點一點地出來,陣痛一過,就抓緊時間休息、換產墊、或如廁;意念集中,一波一波,我們不再感到疲憊,如同電影阿凡達,圍繞一株有神之樹,肩搭肩傳輸能量,不知覺間進入一個神奇的場域,把力量送到產婦的身體裡,提醒著寶寶:要、出、生!

    落地一刻熱鬧非凡,小寶寶哇哇哇的哭聲跟電視演得一模一樣;新手爸爸手忙腳亂地打117確認中原標準時間;助產師忙著清潔和整理寶寶的胎便;有人翻開臍帶:「哈哈哈,真的是女生!」;我拿起相機拍下剛剛出生的她。

    生完了的媽媽,安靜地躺在那裡,微微喘氣,嘴角露出微笑。

    像一把刀,輕輕劃開兩個介面。

    新手爸爸摸著連結母女的臍帶,感覺它的脈動。等脈動停止,在助產師的協助下,由新手爸爸剪開臍帶,一併了斷了多少殷殷切切的等待。

    你的身邊從此就多了一個生命。

    我驀然明白,所謂的「爸爸」、「媽媽」原來是什麼意思,而我們,每一個人的誕生,應該都曾這麼甜蜜這麼拉扯過,在母親的身體裡,成形與出世,帶來的,是多少辛苦多少愛,又有多少幸福多少憂。

    在那當下,我相信在場所有人,都會想起自己的媽媽。


三、
    媽媽說了許多次,關於她生我生了整整三天。三天又如何?我不當一回事。現在才明白,我根本不了解這句話所代表的陣痛期……多麼戲劇性地,過去自己任性不懂事、惹媽媽生氣、與媽媽爭吵的畫面如海潮一般嘩嘩流過。

    我一直不是個規矩聽話的小孩,國中高中的叛逆讓我時常為反對而反對,成績一落千丈時,媽會坐在身旁伴我讀書,我質疑讀書的意義,深為台灣的升學主義所苦,多少個深夜,母女倆吵得面紅耳赤弄得全家雞犬不寧,爸爸和妹妹都睡不好……我變得擅於說謊、機伶無比,藤條與衣架都沒有用,能翹課則翹課,在一次模擬考爽辣地自己打上零分後交卷。無助的媽媽去坊間買親子教育書籍來看,我不吃柔軟勸說那一套,直到媽媽忍無可忍,衝突更是白熱化。

    如今你再度想起媽每次來看你,熱情滿溢地掏出衣服、水果、滷肉……的樣子,深怕你節儉度日過得太委屈,耳根總會微微發熱,不知所措。奇怪的是,不管曾經多少辛酸氣憤,不管經歷多少挫折委屈,他們過了即忘,也不放在心上。而只要、只要孩子因他們一點小舉動而受惠,他們就歡天喜地、心滿意足。我不明白,是什麼讓他們如此強大?

    歲月如梭,我已然長大。

    有天我北上探訪一對已結婚的學長姊,他們聯手騙我說學姊脹氣,隨手往她肚子一摸,眼睛瞪得老大:「這哪是脹氣?明明是有了!」瞥眼見夫妻倆在偷笑,我氣得直跳腳,他們終於哈哈大笑。

    朋友們一個個都懷了孩子,小心翼翼呵護著身體,苦過、痛過,最終也成為了父親母親。

    如果生命是一個圓,我們終將經歷,並在畫圓的過程中慢慢領略箇中滋味,那麼我很高興,這個階段的自己,尚未生育,卻已對父母有了深切的珍惜與感謝。當我們對上一代的辛苦有了更多的理解與通達,對下一代的出世有了更多的尊重和喜悅,才能在繁衍的行為裡找到生命真正的意義:這不只是單純的傳宗接代而已。他們之所以心甘情願地,成為一種瘋狂的生物──是為了繼續愛。

    最終,會回到爸爸開車轉彎時那一句輕描淡寫的話:「生活不就是這樣嗎?」

    年輕如我還是會翹首企盼著遠方,背著大背包遊走四方,自由自在,只為自己負責。但如果有一天,自己能以擁有那麼小、那麼平凡的願望為足,也是另一種富有吧。


四、
    山路由窄小漸次開闊,我們從慕谷慕魚景區出來,經鯉魚潭滑下壽豐平和村的租屋,爸媽也差不多也要南返了。

    「買個西瓜回去吧,花蓮的西瓜很有名喔!」我說。

    領著兩老停在路邊買西瓜,碩大的西瓜堆滿了一車,媽媽不住驚嘆,老闆說西瓜來自花蓮鳳林,爸爸開心地拍拍西瓜,發出清脆的悶響:「喔,這西瓜在南部賣就很貴了!」

    搬了兩顆大西瓜進車後座,媽媽不讓我付錢。

    上車以後,媽硬是要塞錢給我,我耐心地拒絕,就在兩人的推拖之間想起過去諸多的爭執……我們曾大聲咆嘯、曾面紅耳赤,多少個深夜我們耗去全身的力氣和情緒只為控制彼此,如今媽只對我簡單素樸的生活感到不捨,卻也不會制止;我在她矛盾的支持和不捨裡感到難為情,有了更多勇敢鼓勵自己去回應。

    雨天裡揮手送他們離開,看著爸爸的車慢慢遠去,我走進家裡,緊張多時的身心一下疲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虛脫感襲來,心裡頭空蕩蕩的,有些什麼也隨著我的父親母親一起被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