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的雨天,沒有陽光。
沒有人抱怨雨天。我沒聽見。
似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雪山國家園區的七卡山莊裡,孩子們在通鋪間爬上爬下,跑來跑去。
頭燈的光源是他們手上最大的武器。
廚房裡,阿達與小飽的身影總是背對著我們煮飯,
大人們圍成一桌挑菜、閒聊,小孩繞著圓桌奔跑。

思凡啼哭的漫長黑夜裡,我睜開眼睛,
一盞小小的頭燈亮著,
麗玲抱著一歲半的思凡,側靠著牆,
那是一個母親,抱著孩子坐著睡的影子。
三歲的拉木東竹也醒了,他問媽媽:小妹妹怎麼哭了?
媽媽說妹妹害怕,拉木東竹就一邊念咒語祈禱一邊又睡著了。

與孩子同行,我們失去行進速度的標準,
在小孩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說「我要抱抱」時忍抑著無奈與不耐,
(可惡的小屁孩!!在心中臭罵千次並且幻想揍他)
然後一次次學習,溫柔地蹲下,與他齊平,說「自己走好嗎?」
在小孩的耍賴和大人的堅持間,尋求平衡點。
漸漸也就熟悉了,在一片混亂中找到與孩子同行的頻率。

這是登山十幾年不曾被賦予的經驗。
孩子的眼睛帶我們看見了另一座山。

松針柔軟地鋪地,迷霧的雪山山區朦朧又充滿詩意,
松羅批垂在森林裡,地衣攀附著樹,二葉松正長新葉。
溼溼的森林,空氣清醒又乾淨,浸在裡頭走著呼吸著,
不知不覺就充滿能量。

這支隊伍,有一歲半、三歲、四歲、七歲、十歲的小孩,
有生理期的女人、足七個月的孕婦、當阿嬤的助產師,
還有感冒的嚮導、友情贊助的山野幹部群、和全台唯一的隨隊護士。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要這麼累,
搞這麼複雜的人員結構,張羅繁瑣的裝備和糧食,
扶老攜幼帶19個人去雪山山區,
下雨天照舊入山?

如果你明白,在連續雨天的單調裡,
這群人共同創造了些什麼,就一點也不會懷疑。
走著走著,就聽見藏人龍珠在山裡悠然的吟唱,
這不是表演,那頭藏歌嘹亮地響徹在山裡,
這頭曾待過尼泊爾十多年的吳大哥高呼回應。
走著走著,就聽見身後嘹亮的太巴塱古調,一圈高過一圈,
分辨不出是誰唱的,因為我不曾聽歐陽這麼放、這麼鬆地唱過,
行進間的我們看不見彼此,只有聲音相應,連走在前方的龍珠都唱。
拉木東竹起初一直摀住爸爸的嘴,
下山的路上,卻也跟著,伊伊歐毆地唱起來,
一股奇妙的靜謐與韻律感融合在潮濕的山林間。
我輕輕地舉腳又落下,松坡柔軟如心,
山裡的人們,在這個時刻和諧又清醒。
它喚醒了埋在身體裡的聲音,入山是對身體的放生。

走一走,麗玲忍不住吐了,她擦擦嘴,又繼續走。
走一走,bibi在斜坡上扶著肚子喘著氣,說綠度母和白度母是觀音的眼淚。
你往下看,哲哲和小佾謹遵守大人們的約定,不超過第一個橘色葛格。
你回頭,明秀姐用她一貫的步伐慢慢地,認真下坡。
前方又傳來悠仁和拉木東竹的吵鬧,有人詢問是不是要幫忙背思凡。

謝謝留守肥鳥的陪伴,謝謝所有關心我們、幫助我們的裝備支援,
謝謝珍惜領隊作業、認真準備的隊友們。

我們沒有走到雪山東峰,連哭坡也沒到。
但我喜歡這支耗時費力的隊伍,喜歡單調的雨天,
喜歡,村裡的,與孩子同行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