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火鍋更早以前,滿月海的野餐]



更生副刊‧四方文學‧2013/03/03

講義雜誌轉載


    據說是一個直撲花蓮的颱風,阿廷說晚上想吃火鍋,他故意說得很不經意,後頭附加了一句:「開玩笑的啦,哈哈!」我和小飽都聽見了,穿越大雨的街道,奔跑進玻璃門──堪稱壽豐最大的生活百貨,冷藏冰箱卻幾乎是空的,最後只拿了:一盒中華豆腐、和一條米血糕,去結帳。

    這火鍋也太寒酸,風雨中我們再跑去農會超市,大雨打著大傘,褲管都被濺濕,吃火鍋的意志更堅決,從農會超市走出來──手上多了一包金針菇、和一盒燕餃。

    算了一下,冰箱裡還有幾包葉菜,冷凍庫裡有魚頭可以熬湯,還有一顆朋友送的南瓜,最後到田裡現摘幾根小飽種的水果玉米,火鍋也可以簡單幸福地吃吧。走在雜草叢生的田間小路上,我撥了電話,邀小羊晚上一起圍爐,她說她和小瑩正要去巡田,晚上再帶她家冰箱裡的幾包菜過來。

    你是清楚的,清楚自己在過什麼樣的生活。順應著天候、人事,珍惜與把握日常每一個瞬間。

    搬來壽豐平和村已經半年餘。小飽喜歡種田,我們漸漸習慣,餐桌上總有食物是他栽種的,但臨時為了吃火鍋,在風雨暫歇的颱風天裡,下田凹折玉米,不知為何覺得好笑。

    一個隨興的圍爐之約,照見了我們的選擇。小羊和小瑩住在南邊的豐田村,在台北居住與工作了十多年,兩年前搬來花蓮,如今小瑩在種稻,他擔心颱風天淹水,去看看田裡剛插下的秧苗。

    除了小飽外,我們都在有機菜鋪子裡包菜,此外的時間,可以拿來畫畫、做木工、寫字、種田、揉麵……這一點也不浪漫,其間必須作許多捨棄和價值的修正,大多時候,心臟要很強才行。

    我想起北側心臟最強的一戶。

    為水果沙拉備料前,我撥給Bibi:「吃晚餐了嗎?來圍爐吧!」Bibi本來是紀錄片工作者,嫁給了流亡藏人龍珠,生了一個小男孩,已經兩歲多了。龍珠喜歡花蓮,他說花蓮像他的家鄉。Bibi就這樣離開紀錄片工作機會最多的台北,在壽豐找了間閒置的水泥平房,從清垃圾開始,直到整理成一個家。

    龍珠也來到村裡的菜鋪子包菜;Bibi一周有兩天會前往市區顧一間小店,小飽就在那間小店裡賣少少的麵包和農產品。

    我們彼此,是同事也是朋友,剛好都選擇打工以換取更多時間生活,三個家住得近,自然而然,吃飯時會想到彼此。

    當三家聚集,我舉手大聲說,好不好,來個中央廚房?

    中央廚房是無形的,哪家食物足夠,這兩家就到那一家吃飯。三個家,只要一家開飯與洗碗,三家一起吃,既可省下人力和能源,又多了情感交流的機會。時光回返了,如同古早以前的共居生活,成就無形可拆解的四合院。讓這可能性維繫下去的,是情感。

    或許還有,對簡單生活的同種想望。

    我們在颱風天吃魚頭火鍋,小羊來的時候,帶了鹹酥雞來。

    我實在太久沒吃鹹酥雞了,開心地歡呼。小瑩帶了數包有機新碾的米過來,漂亮晶瑩的長米〝台中秈十號〞,熬過颱風帶來的大水,這是小瑩第一次豐收。

    從小瑩手上接過米,上頭印著「好好吃飯」,我才發現,自己在這短短一年內,改變了多少,也許自己都沒有查覺的。習慣身邊人們多有栽種的日子,日子多了,也就自然而然,然則它其實並不尋常,栽者必須要有自覺更改生活習慣,環境才會有所饋贈。

    這個晚上,我們沒有肉,但有魚頭、鹹酥雞和燕餃,還有冰庫裡餘留幾隻斑節蝦,加上南瓜、米血糕、豆腐、金針菇、幾包蔬菜,如此便覺得豐盛滿盈。外頭沒有如氣象報告說的風大雨大,藏人龍珠和Bibi帶著孩子過來,從袋裡掏出瓜子和芥末花生。三家聚在一起,話家常,吃火鍋。

    沒有下雨,夜裡屋內的溫度比屋外高,阿廷說外頭看得見月亮,小小龍珠跑出門,幾個人前前後後就都走出來了。

    夜很涼,颱風走了吧……月亮是半圓形的,隱隱躲在薄薄的雲層裡,透著一點點光。我們也沒坐下,就只是在前門邊側的小路上慢走,亂聊。雨過,夜晚的空氣清新又乾淨。小龍珠吵著說要飛高高,小飽抱著他往上拋,小龍珠的腰桿和腳一用力,身體便直直地飛了上去,孩子稚嫩的笑聲可愛又興奮,大家不約而同也跟著笑了。我拉著小龍珠在村子裡轉圈圈,轉著轉著,忽地停下來的幾秒鐘看小龍珠顛顛倒倒地走路,大人們都笑了。

    如果心是一片田,如果我們耕的是心田,當世界紛紛擾擾爭相競速於經濟的穩定成長,我們確實是不長進的。可在那個當下,我覺得我們真是富有。

    小羊說,三十歲時,她也曾為工作而疲於奔命而焦慮,深刻體認何謂為工作而失去生活,如今選擇打工,是因為她清楚知道,必須如此,才有辦法創造她期待的生活節奏。我記得她跟我說這話的神情,我們閒聊人們對於金錢的安全感和焦慮,源自於社會「追求經濟成長」主流價值的根深蒂固,但不知為何,收入再穩定,也無法累計滿足感。

    在此之前,上一頓火鍋是在Bibi家吃的,麻辣火鍋。那天不知怎麼,他們分享了生命裡幾個最走投無路的時刻。龍珠憶及當年為追隨達賴喇嘛,從老家跋山涉水到印度,當時身無分文覺得窮途末路,卻就這樣在路上撿到一千塊盧比。

你以為有家歸不得的龍珠是最辛苦的,Bibi才笑著自嘲,她是貧民窟裡的貴婦。一個好好的台灣女生,為愛嫁給流亡藏人,早習慣捉襟見肘的生活,她一定要不以為苦。貧民窟裡的貴婦,貴氣在哪呢?Bibi說,她少有為錢焦慮的時刻──有多少錢買多少東西、做多少事,我想起她選購有機或手工食品的樣子。問題在於我們捨棄了多少不必要的東西,去積累出一雙清明的眼睛,看清楚自己所缺乏的,用警醒的意識不停鍛鍊心性。

    只要懷抱著信心與希望,生活也許就沒有所謂盡頭。每每走到你以為的盡頭,總有無可理解天賜般的機會落到自己眼前,天無絕人之路。

    小龍珠又跑到小飽面前,說:「飛高高!」小飽抱起他,小龍珠被拋高了,發出格格格的笑聲,颱風走了,在場的大人們,神色都溫柔,而夜涼如水。

    如果可以,我希望餐餐都好好吃飯;如果可以,我願半農半寫字,如同小飽逐漸走向一邊耕種、一邊手做麵包的平衡;如果可以,人們能多一點點以工易物、以物易物,人盡其才、各司其職,沒有多餘與浪費。

    我們走著,走一座敏感的命運之橋。走一走發現,命運之橋所以脆弱,是因為對這個世界的信任不夠強大。如果可以,相信生活更好不等於更多,相信眨眼間就有幸福可以創造,相信最簡單的生活就是最富有的,那麼打工作農、好好吃飯的日子,也是一種奢侈吧。

    阿廷在廚房洗碗,他一定不知道他隨口一句話引來了這個涼爽的夜。我站在門外,送走了另外兩家,看車燈左轉消失不見。手機傳來一封簡訊,是小羊:「下回,一起在院子裡彈吉他唱歌吧!」

    這樣簡單純粹的夜,從一頓火鍋開始,它不甚豐盛,沒有大魚大肉,人們卻滿足盡興,成就一條心平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