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生副刊‧四方文學‧2013/03/24

    一條成癮的路。
    有山、有海、有深谷。蜿蜒曲折時,昰潺潺溪水相伴。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


一、
    在新城吃過飯後,與友人揮揮手,龍頭一轉,我們就往那條路上去了。

    寬大的台九線在夜裡,顯得很安靜,盞盞昏黃的路燈筆直地伴隨著夜路,一邊是中央山脈、一邊是成片的田野。車子在呼呼的風聲和引擎聲裡驅馳,我的眼睛盯著前方,車過富世村,一眨眼,就看到牌樓了。

    牌樓上的六個字「東西橫貫公路」在夜裡很模糊,穿越牌樓一瞬我放慢車速。小時候,爸爸媽媽帶著我遠道從高雄來花蓮,全家曾興沖沖在這牌樓下拍過合照。我記得那張泛黃的相片,爸爸摸著我的頭說,蓋這條公路的伯伯們真的很偉大,要我好好記得。

    然則冬夜裡的太魯閣是矇矓不清的。這天沒有月光,雲鋪滿了天空,夜很黑,幾個沒有光害的路段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為了抵抗冷風,坐在後頭的小糖全副武裝地把自己包裹起來,一路上,都沒有探頭與我說話。我專心騎車,順隨公路緩緩繞轉上升,水泥路面是溼的,必須要努力集中注意力才能看清楚每一個轉彎,小心控制著速度,稍有不慎就可能衝向山壁。

    這夜只剩下路邊的反光片了,我想。

    往常總是一邊騎車一邊唱歌,這裡的夏夜極美,滿月光華時你可以看見山壁裸露的肌理,整片狹谷都是銀白色的,散發著神秘溫暖的光輝。星群在天上閃閃的,像被山谷兜攏在一塊似的,風若是稍小,立霧溪的水聲就會嘩啦嘩啦脹滿了耳朵,車行中橫,你竟不會覺得這是黑夜,而只是某種特殊時空下的、童話裡一片充滿神力的山谷。

    然而現在,保暖衣物層層包裹,全罩安全帽裡我難以再細聽水聲,什麼長春祠、錐麓斷崖、燕子口都消失了,連溪畔35.5萬立方公尺的水壩都不見蹤影,我們什麼也看不到,狹谷黑壓壓地把兩個小小的人夾緊了,你屏住呼吸,感覺後頭小糖的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地乘風,一輛遊覽車疾駛前來,夾帶著威力強大的遠燈,眼前一片花白,趕緊把機車靠邊停下,幾乎就要觸碰到岩壁,遊覽車巨大的身軀與你們倆的身體交錯,你只聽見轟隆隆、轟隆隆……一切就差不到幾公分,大車呼嘯而去,又留下兩個小小的人影,和層層無語的料峭深谷。

    靜極了,靜得一根針掉下來都聽得見。可是就在經過岳王亭,抵達合流營地,關掉引擎的一瞬間,就聽見聲勢浩大的水聲,嘩啦啦向東流去。

    「是大瀑布嗎?」小糖瞪大了雙眼。「不是的,就一條溪。」我搖搖頭,「是立霧溪媽媽。」我說。

    回來了,幾個月就要來這裡搭帳篷住上一宿。夏天周末的晚上,這裡的營位供不應求,冬天的現在,卻一個人也沒有。我提著帳篷和睡袋沿木階走下,除了水聲,還有隱隱的蟲鳴。小糖抱著睡墊,怯生生地東張西望著。

   坐夜車的恐懼很快就被新鮮感所取代,一看到營位旁有炊煮烤肉的架子,小糖就到處撿枯枝說要升火。她一個人蹲在中間低頭努力吹氣的樣子很好笑;我帶了瓦斯罐卻忘了帶爐頭,這下連熱咖啡也煮不成了。一個人望著溪谷,聽流水不止息,在耳裡濤濤作響,從奇萊北峰與合歡山間開始,一路刷下,在山谷間衝撞、爆炸、又歸於平和,帶走無數細碎的石子和樹枝,帶走千百年的歲月,刷出了落差一千米以上的,太魯閣。

    就這麼讓山圍攏自己,心裡的恐懼、躁鬱或不安,通通會在這個什麼也不想的時刻,輕易被平撫。晚上的山有股奇異的寧靜,會製造一種低沉的、規律安定的鼓聲,沉澱平日眼花撩亂的生活。儘管我無事可做,卻一點也不發慌。落葉飄下,輕輕款款地飛落,我盯著落葉,生命突然有閒置的理直氣壯。山一直都在,我們仍需時時被提醒,一朵花裡見天堂,並莫忘有容乃大。

    小糖的火當然沒有升起來,我的譏嘲與她的爭辯在夜裡顯得熱鬧,鑽入睡袋前一刻,是晚間九點。閉上眼以前,我如往常一樣,充滿期待與幸福感地盼望著,隔日太陽所賦予天地的顏色。


二、
    多麼慶幸自己住在大山大水的花蓮,否則我們不會輕而易舉就來峽谷裡短居,不會見證峽谷裡春夏秋冬、朝朝暮暮有這麼多種風情。一月初的冷冬,起床是清晨五點,天地一片闃黑,不想即刻就出帳篷,就這麼眼睜睜、百無聊賴地發呆,把頭腦放空,全然把自己交給這片山谷,不思考下一步要做什麼、不急於追求意義,想起過往高山縱走的日子,有些片刻就是這樣的,一片混沌、又全然清醒,因為靈魂也需要靜默不動。

    再次忍不住為日光歌頌,只有陽光能令萬事萬物具體鮮明地存在,並且和諧共生。和小糖在平台上伸展身體,夜裡的緊窒遠遠地退去了,水原來是碧綠色的啊,石塊堆疊間,有青草與紅葉,其上綠樹橫生,抬頭望,還能看見延平林道的舊索道,人文與自然交雜,是不發一語的歷史。那是奇萊東稜最後一段,多年前曾說要走一趟的。深紫色的鳥在木欄上跳躍,輕輕巧巧。有樹根沒入石塊,不屈不撓的生命力嵌入岩脈,依舊生成一株蒼勁的樹。

    回程是漸次開闊的峽谷,小糖在後座嚷嚷著好漂亮好漂亮啊!你在層層疊疊的山壁與山壁間轉彎又轉彎,下方是大辣辣奔騰的立霧溪,大理岩有流水侵蝕與地殼運動的痕跡。自慈母橋到燕子口,曲折迂迴的山路,我努力壓抑不時向上仰望的頭顱,車子騎得好慢,隨隨便便一瞥眼,都忍不住讚嘆,真的是鬼斧神工、壁立千仞,再來一百次也一樣。陽光慢慢穿進來,山谷一點一點發光了。我們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山洞,時光在古今間閃爍,你還看得到當年老榮民拿著斧頭開鑿挖洞的痕跡,那是多少人命才換來的一條東西橫貫公路,你嘆息,除了對山光水色,還有先民的努力。幾番歲月輪轉,紀念榮民的長春祠倒了又再建。穿越新隧道時,我愣愣想著,這時代已無須再以斧頭開鑿山洞了,我們有足夠的技術闢寬道路拓建新隧道,新隧道乾淨又完整,沒有太多與自然博鬥的痕跡,終於成就人民的安全,可為什麼,路愈挖愈裡面,幾乎是,在山的肚裡穿孔了……穿出九曲洞旁長達一點二公里的新隧道,最後停在九曲洞口──從前的舊路,後改為人行觀賞道,如今洞口幾乎被落石填滿,卻是走也走不進去了。「從前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小糖悠悠地說。是天地不仁,還是人萬不該與天爭鋒?

    這塊台灣地質史上最古老的大理岩層,是立霧溪恆久不間斷地切割,山與水相戀了千萬年,才有太魯閣。需要被提醒、需要被填補,需要山裡的空曠清幽來安撫,日復一日埋頭於生活瑣碎與忙碌工作的我們才會感到平靜,因為紛亂的現實也需要被流放。

    一條成癮的路,屢試不爽、難以戒除。

    出太魯閣牌樓後,又是台九線寬大的四線道,一路向南,陽光滿溢,中央山脈好綠,田間的蔬菜與青青高山相得益彰。過了立霧溪出海口、三棧溪出海口,就是193縣道的起點,我總會記得在那個路口停紅綠燈,左轉進193縣道。

視線穿過木麻黃防風林,海,好藍好藍。

    天氣很好,我們忍不住走到海邊,早上七星潭的人少,冬日的海罕見地湛藍。陽光溫暖,兩架戰鬥機從後方起飛,伴隨著巨大的聲響,摀著耳朵,看飛機在藍天裡筆直射得遠遠。海灣的弧度很美,圓順地滑向西北方,一層一層的山看起來不再高大,那是我們剛剛前來的地方。我指著三棧溪口、立霧溪口、清水斷崖……不厭其煩地跟小糖介紹。東北季風依舊,海的聲音很大,捲起來一瞬,高高的藍色湧浪讓小糖又瞪大了雙眼。海浪翻落,白水滔滔,在卵石的空隙間咕嚕咕嚕作響,這聲音,也許比立霧溪還存在更久、更久的。

    是的,太魯閣與七星潭,這兩處觀光人潮絡繹不絕的勝地,住在花蓮的我們只能選擇在天黑以後、中午以前,好好地擁抱它。這是我戒不掉的癮,源自對大山大海的喜歡和倚賴,我願與它們常相左右,默看歲月流變,然後慢慢變老,老到再也走不動了,我還是會記得,當癮君子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