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鼻畫的圖,我寫的字,一起刊出來的感覺很舒服。]
[等了一陣子,最後在你公祭當天刊出,你有看到嗎?]
[混合很多莫名不知所以的情緒,混合多年山的氣味和記憶,無法對人言說,我感到孤寂。]


聯合副刊2013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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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很大、很大。

    玉山箭竹低矮匍匐像綠色的毯子,直鋪到眼睛的盡頭。大地的胸膛,一起一伏像山的呼吸。

    秋天的草坡是黃綠相間的,一點一點發黃的草尖在風中搖擺,「黃毛丫頭黃毛丫頭……」,我在風中指著一叢叢黃草喊著,瞥眼能看見陽光帶著雲,在草坡上緩移,光影交錯時你屏息,如此簡單深刻的一瞬間。前方小小蜿蜒的山徑上,有隊友瓜瓜和小飽的身影,間雜在草坡之上,人渺小的時候,心就平靜了。

    專注地走路,除此之外,你其實沒有其它選擇。

    想起了多年前在中國新疆旅行的秋日,以為自己身在邊境。

    而這裡是台灣,你的島嶼。高山芒已開花、小擘的葉子轉紅、深紫色的高山烏頭開得燦爛……亞熱帶島嶼不是沒有秋天,山裡的秋意,那麼鮮明。

    我們在花蓮縣秀林鄉,中央山脈北段,合歡山的隔壁,木瓜溪與立霧溪的源頭處:奇萊山區。

    這些字面上的意思,之於從前爬山的自己完全沒有意義,充其量不過是地理名詞,現在卻只要單單想著:木瓜溪與立霧溪的源頭,就滿心興奮感激。

    因為已經懂得,什麼叫立霧溪,什麼又是木瓜溪了。因為自己住在立霧溪南方,因為常去木瓜溪玩耍,因為這兩條溪,與生活息息相關了啊!不只是名字而已。這些名字深化進自己的生命,散落在日常的瑣碎裡。為此我走上源頭時,彷彿就看見了更深長的故事,如同──陽光小鹿草坡。

    六年前,他們來這裡,走上七天,走一條奇萊東稜,在過盤石中峰後下切,找到一小塊平坦的短草地,在那裡取水紮營,回來後,他們老愛暱稱它叫:陽光小鹿草坡。

    六年後,我們來這裡,山谷盛滿大霧,細雨飄下,什麼都看不見,你明明知道它就在附近,僅依憑記憶卻無能下切,我們走回盤石中峰下營地紮營,瓜瓜搭帳,小飽和我去取水。

    「會不會,沿溪谷走一走,就發現陽光小鹿草坡?」我一邊下坡一邊問。

    小飽沒有回答,逕自沿谷線繞行,沒有路徑的箭竹草坡很軟,踩下總要抬起腳才能走下一歩。黃昏即將降臨,霧已散去,我哼著不成調的曲子,看谷地與稜線交疊。更遠的深處,有森林。

    大石堆疊,溪溝都是乾的,走了好一陣子,直到鑽進森林裡,才聽見潺潺水聲。

    我們當然沒有遇到陽光小鹿草坡,取水時我還是哼著歌,淅瀝瀝的水撫過石頭,裝滿水瓶我們背起小背包,對明天還抱有期待。

    那一夜,滿天都是星子。小飽聽見外頭有腳步聲,走出帳外,頭燈光束一打,遇見六對晶亮的眼。

    這裡是牠們的家,不請自來的是我們。儘管被水鹿包圍,睡前還是必須如廁,同是動物,我們的氣息那麼相近,我卻如此害怕,那樣簡單明亮的眼睛。
    牠們為覓食前來,我們為排尿出帳。滿滿、滿滿的星星底下,我們相遇,水鹿們冷靜優雅,低頭舔拭人類尿液裡的鹽分,夜是牠們的舞台。

    我站在那裡怔忡,很正常地有了恐懼:那是人類面對不熟悉的大型動物所自然產生的反應。來不及消化的同時,碰觸到一種矛盾:明明極欲逃離,卻捨不得進帳。

    頭燈關掉,除了星星一片闃黑,你感到不安,再打開頭燈,光束移動,又看見水鹿的眼睛──像地上的星星。這些夜裡的眼安之若素,驚慌的是自己。你不知所措,只能悄悄地偷看牠們,凌聽牠們:舔拭葉子的細碎聲響,移動時身體擦過箭竹,鹿蹄舉起又落下,那是山的聲音。

    又恐懼,又感動。

    夜靜極,滿天、滿天是星星。


    瓜瓜說起水鹿,也是六年前的記憶。
    那是隔天一早,陽光明媚,穿過一小片樹林,我們在山逕上走著,小飽走上一塊大石眺望,「就是那裡。」他指著一塊平坦的短草地說。

    下切的路上,我走在最後,感覺到走在前頭的小飽與瓜瓜,都被那塊短草地吸附住了。他們如同鐵片般向磁場移動、靠近,沒有遲疑。草坡一樣起伏,我在後頭悶笑一聲:「追一條青春的路。」瓜瓜回頭糾正:「是追一隻青春的鹿!」我知道,她在說當年走下陽光小鹿草坡,又衝上稜線追鹿的阿凱。

    那一年,我沒有去奇萊東稜,卻聽他們說了好多年。

    快到了,就快到了,小飽已經在草地上了,他把風衣扔下,倒頭就躺下。

    「有潸然淚下嗎?」我站在後頭,好整以暇地揶揄瓜瓜。                              
    「是重溫舊夢。」瓜瓜持續前進,聲音平穩,沒有一絲激動。

    我們沒有大聲歡呼、也沒有跑跑跳跳,三個人安靜地各找了一個角落坐著,吹風、曬太陽、吃東西。


    這些年,各自經歷了許多事,可是走到那一片草地的路,還是一樣單純。

    回程又在黃黃綠綠的草坡上,以為自己又在邊疆。瓜瓜說我的黃色背包套從後面看去,像一根胖胖的草。

    我靈機一動,對她哼唱:「我是支胖胖草(我是隻小小鳥)──」換來瓜瓜大笑。我才不管,轉頭上坡的同時,又哼了很多遍:「我是支胖胖草,風吹來搖又搖,自由逍遙──」搖頭晃腦,如果真的自由逍遙。

    愈大愈明白,愈簡單愈難。當初在大學登山社相識的三個人,恰恰好都住在離中央山脈那麼近的花蓮,但要有共同的意念去走那麼一遭,其實並不容易。

    我們已經長大,生活需考量更多細節,很多事情不再那麼理所當然、熱血熱情充滿夢想。

    而我們也已經長大,爬山不再只是衝鋒陷陣、或躲在營地八卦五四三,我們終於停下來、蹲下來,探看路邊的小花小草,並期待自己認識它們。

    我們一邊走,一邊討論沿途看到的樹種,或者飛禽、或者動物……這是過去不曾發生的事。

    回程風很大,氣象報告說颱風外圍環流與鋒面將影響北台灣,風大帶走了體溫,我拉著肩帶,在寒風裡喘氣上坡,身體適應著,聽見瓜瓜逆風的尖叫,想著那千篇一律的問題:為什麼總把自己拋到這麼簡陋辛苦、美麗殘酷的地方?如此不厭其煩十數年。

    但我真喜歡,每天認真走路、認真吃飯、認真睡覺的日子,這約莫是人類最原始的三種行為。喜歡早上五點起床吃早飯、晚上七點多我和瓜瓜吃完晚餐就不支倒地的日子,熄燈前,嚮導小飽總要叫醒蓋著睡袋的我們:去刷牙與如廁。

    我們愈走愈慢,愈走話愈少,愈走愈熟悉山的氣味。那是一股混合泥土與草葉的芬芳,起初你不會察覺,必須一再走進來才漸漸意識到,並記住的,因為太習慣了。

    小飽撿起腳邊深紫色的冷杉毬果,我接過來,手指沾染了毬果上的樹脂膠體,黏呼呼的,一股強烈的香氣撲鼻,彷彿凝聚所有歲月精華,一次釋放。「再晚一點,它會一片片剝落。」小飽說。過去我們會偷偷撿回家,現在就這麼放下,任由它在山徑上滾落。

    一株老鐵杉下,玫瑰狀的小毬果躺在朽木上,朽木因終年陰濕穿上厚厚一層苔蘚做的綠毛衣,我們停下腳步,蹲在其間探頭探腦,為豐富的微觀世界驚嘆。如同走進宮崎駿的卡通裡,多少不知名的植物微生物們隱身其中,菌類和地衣在更底層,然而其實,那只是一根朽木而已,卻如此充滿生命力。

    你摸著老鐵杉的鱗片,在山坡旁靜聽風響。高山芒花齊力演奏,沙沙沙、沙沙沙沙地,無需任何彩排,和諧又動聽。「風之谷!」瓜瓜在身後輕輕說。你只是靜靜站著,看虎杖有白有紅、看一串串高山白珠低垂路邊、黃苑正盛放、如剪紙般細緻的石竹靜悄悄守在角落、淡紫鐘形的沙參依舊娉婷可人。

    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們不再獨鍾眺望壯麗的山稜,而開始留意腳邊不起眼的花草。我指著圓白小花信誓旦旦說這是矮菊、小飽說粉黃色的花不像是玉山龍膽、瓜瓜開心地說她跟著兩隻胖胖的金翼白眉走到登山口。然後我們一起討論,有一種花,戴有紅紫色的頭盔,伴隨我們上北峰,低垂著頭的樣子真漂亮──那時還不知道它叫高山烏頭。

    我們為山的細節熱烈討論,下山後立刻翻閱植物圖鑑,一邊翻一邊想它們在山裡搖曳的模樣,心底湧起一股奇異的滿足。

    走了這麼久,終於彎下腰,認識山裡細微動聽的生命。

    六年後我才明白,我們追,追的是昨日的單純,沒有人想追到,因為自己正逐漸成熟。但總會記得返身探視,在複習單純的過程裡,學會享受現在進行式,然後發現歲月因此更獨立、更完整。

    我多麼慶幸,我們變老了,而青山依舊。

    海拔三千米驅車滑降,我們從晴空萬里到雲霧繚繞,那真是一種非常奇怪的過渡感。飄緲雲煙裡看得見頂上有藍天,近處卻迷濛如詩,我趴在車窗上緊緊盯著,不願錯過窗外清楚的流變,想起在山頂看見三百六十度的澎湃雲海。汽車帶我們迅速滑降,過了中橫的碧綠神木,我們就在雲裡了。

    車過天祥,天色陰沉,夜轉瞬即來,我瞇眼看向朦朧偉岸的山壁,那是再熟悉不過的,立霧溪和太魯閣千百年的戀愛。

    溪水嘩嘩地流,峽谷在夜裡閃爍。
    峭壁拔起,飛鳥孤懸。

    對不起,我懂山懂得好慢,可是我好喜歡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