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遠不知道生命會長成什麼樣子,在下一個秒分。
你永遠不知道家的力量和存在對自己的影響有多少,在成長的每一個階段。
一如你永遠不知道,一個生命的誕生,牽連著多少陣痛、重生、重新開始,包含心亂如麻、兵荒馬亂、熱淚盈眶的重整與調度。


只要我們願意。

接到bibi破水通知前一天,剛參加完一個爬山夥伴的告別式,告別式主持人說人生苦短、愛要即時說出口,收下這樣的提醒,哭著放進心底的抽屜。
凌晨1點回壽豐,3點收到bibi破水的通知,生產房間改至離醫院就近的自己家民宿。小飽開車前往市區,我們沒有走往常的路,避掉正辦喪禮的隔壁鄰居,車行台9線,我還恍入夢中。
學校與書本忘了教我們該如何面對這些課題,生活像海浪,浪頭去了又來,一波一波,還沒想好上一個海浪到底怎麼過的,下一個海浪就到跟前了。

「黎明開始生,很好。」小飽握著方向盤,說。
從死亡,到新生。這是一種如何奇異的過渡。

想起昨天的超級大滿月,我趴在火車車窗前看著月光滿溢的海,一個充滿引力與作用力的夜晚。黎明到來前,我想起胎位不正還堅持居家生產的一家三(bibi、龍珠、拉木東竹),想著,是怎樣的信念讓他們勇往直前,一波一波地前進?

居家生產的陪產第四次,我已完全相信,愛和意念會在有形的空間中流動,它們相互作用,影響甚至扳轉結果。不需要科學驗證,因為屢試不爽。
尚未落地的胎兒也有意志,他會選時間、選位置,所有的為什麼在最後都會有答案,我們只能平心等待、陪伴和經歷。
產前一周最後一次產檢,bibi心情複雜,對肚子生氣。所有條件都不利於居家生產甚至是醫院臀位自然產,當專業與不專業都說,剖腹吧;當全世界都嘗試說服他們放棄原訂計畫。因為胎位不正、因為血液是RH陰性、因為住家(豐田)離醫院太遠、因為是38歲高齡高風險產婦……要如何坦然面對這些聲音,還保有最後的堅定?母親一個決定就可能導致生與死的不同,我們如何不害怕?如何確認居家生產計畫確實是優先選擇,而非一己的執念?

Bibi堅持不剖腹,因為她相信。因為相信,無所畏懼。
我其實不明白為什麼bibi深信她能夠生,而小孩會平安。
但我知道腦袋可以面對的邏輯真的有限。


藏人龍珠在前幾個清晨出現夢兆,那是綠度母的聲音:請等待到最後一刻。
助產師明秀姐在五分鐘陣痛周期間摸bibi的肚子,感覺到一股氣衝向她:這一胎無論如何,她都該接下。
護理師小紅剛剛好只在這一天休假,而胎兒就挑她剛下小夜班沒多久破水。
我臨時更改決定,參加完告別式當天就回花蓮,我記得那股早點回花蓮的直覺,沒有為什麼。





大家都趕來了。黎明以前,到醫院照超音波,最後一次確認胎位和胎兒體重,先是誤診胎位轉正,和搞清楚誤診後的一句:「推進開刀房!」
我站在那裡,緩慢接受自己的質疑與怒氣,感受醫療系統的制式思考,這裡訓練我們相信良好的醫療設備先於人本身,並提醒我們評估風險,保守處理。
謝謝半夜從家裡趕來醫院為產婦檢查的醫師,卻不是適合我們的方式。
那一刻,我驀然了解了醫院裡bibi為何會出現不確定的眼神,她害怕的,其實是這個訓練有素的世界。


簽署自動出院後,天亮了,子宮頸才開一指。有人買早餐、有人閒聊,輪流去睡覺,提醒彼此記得休息。
失去規律的陪產日裡,藏有許多珍貴的禮物。例如3歲的拉木東竹,發現眾人焦點都在媽媽和弟弟亙加出生的準備裡,他感到不安。拉著我們的手問:「你還愛我嗎?」


於是,小糖陪拉木東竹唱歌的午後,小隻為拉木東竹即興做的主題曲──消防局之歌,成為美好的印記。



親愛的拉木東竹,你放心,我們不會因為多一個成員就多割分掉一份愛,只是面對你的不安與尖叫,我們時有無所適從。是你讓我們正視到,你對弟弟出生的期待與不安,矛盾又彆扭,如此誠實,告訴我們,3歲有3歲的重量。

然而我也要誠實與你坦承,為了讓媽媽平安順利生產,我們內心確實經常企盼能成功帶離吸引媽媽注意力的你,那是一種認定──你的不穩定也許干擾產程。
如同醫院認定媽媽必須剖腹一樣,保守為上。


是你告訴我們,如何在這個訓練有素的世界,要成為一個不那麼訓練有素的大人,有多麼難。
我們不夠相信你。


我問自己,其實不是不記得,只是生活的海浪迫使我遺忘。關於父親母親,關於家。關於愛與被愛,關於自己也許被否定的童年。

所以你錯過了這一段。我說給你聽。一個關於呼吸與愛的故事。



自破水後已將近快20個小時,亙加還在肚子裡喬位置,明秀姐每次聽胎音的位置都不一樣,她說:「這寶寶一定很努力。」
Bibi的陣痛愈來愈頻繁,她想睡覺,我們也累了,強撐著眼皮手握著手,在每次陣痛來臨前,提醒她,認真呼吸。深深吸一口這個世界供給我們的氧氣,然後:「嗚──」細細長長地吐出來。



拉木東竹在這個時刻醒了,歐陽在客廳陪他玩,產房裡剩下龍珠與我,一左一右陪著bibi。我對這時候的產房,印象特別深刻。

拉木東竹你知道嗎?你和弟弟亙加能出生,是因為你的爸爸媽媽,非常相愛。

bibi開始必須叫出聲才有辦法釋放疼痛,我看見龍珠捧著bibi的臉,很近很近,那是捨不得、想親吻的眼神。「龍珠,你可以親她,這種時刻,請不要顧忌什麼,讓她知道你的愛。」因為這樣,陣痛來臨時,龍珠就會親吻bibi。愈是疼痛辛苦、愈該放手宣告愛。夜間11點,柔和的愛情和親情充斥整個房間,bibi大喊:「爸爸,我好痛!」龍珠給予回應。我們撐著、陪著,等陣痛的海浪過去,產程在這個時候加速了,我們卻不知道。


拉木東竹,是這樣堅烈的吻合才有了你和弟弟,請你不要懷疑。

然而強烈的疼痛會撕扯意志,長久的疲勞會扒掉專注力。
我的記憶也模糊了,記不很清楚每個細節。以至於每次陣痛一過我們就必須閉目小憩。
抬起頭的時候,看見龍珠充滿血絲的眼睛,歐陽在這個時候進來了。
換龍珠坐到對面的單人床上休息,因為換到對面的關係,那角度正好可以看見bibi的產道口。

「呃!那個白白的東西是什麼?」龍珠問我們。
我和歐陽面面相覷,我俯身探視,bibi的產道口,真的有白白皺皺的東西。
「不會是腳吧?」龍珠說。
我們都,完全清醒了!

我出房門,穿梭在通道與樓梯間,一個一個叫醒,最後是助產師明秀姐和護理師小紅。歐陽到客廳叫醒地上的阿倫,讓阿倫叔叔帶你去散步。那時已幾近午夜,我知道,關鍵的時刻來了,亙加準備好,就看我們怎麼接他了。

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何謂「臀位接生」。胎位原來除了頭下腳上的正位,還有臀位、斜位、橫位……因胎位不正,下午明秀姐特意給我們這些門外漢看了臀位接生的影片,最好的狀況是亙加的屁股先下來。若是一隻腳先下來,另一隻腳可能卡在產道裡,造成生產障礙,胎兒可能因此骨折或死亡。

然後我們就走進電影裡了,那些你以為不可能發生在自己生命裡的故事。

沒錯,龍珠看見的那白白的東西就是亙迦的腳,一隻腳先出來了。明秀姐看到腳時,心一涼(但我們是門外漢,沒感覺),立刻要我們先準備好車子,以便隨時趕赴醫院。她抓好一隻腳,戴好無菌手套的手,進入bibi的產道找亙迦另一隻腳,兩腳要一起出來,才好繼續。

Bibi的叫喊令人心碎,沒有麻醉,被一個成人的手伸進身體裡搜索,一定很痛、很痛。綠度母的心咒一遍又一遍地放頌,小隻讀著生產禱詞,好多人扶著bibi,撐著她,與她渡過一個又一個的疼痛高峰。

到現在,我回想那短暫的一小時,還覺得不可思議。一段未知的旅程,需要穿越一道又一道重重的門,那不是光有力氣和熱情就可以通過的,門需要永結同心才能打開。一旦打開,光輝璀璨,然後又是一道重重的門。

明秀姐找到腳了,如同下午播放的影片,我們眼睜睜看著她兩手拉著亙加的一雙腳小心緩慢地扭轉,協助他出生。屁股於是出來了,下半身都是紫色的,我沒見過紫色的嬰孩。

但我們沒時間去理會,因為每一丁點一吋的出生都伴隨著母親撕裂的疼痛,吶喊是為了釋放痛楚,決定去愛了,往前走,沒有退路。

叫喊超乎想像的瘋狂,我們忘了時間,傾盡所有專心與祝福,如果痛楚可以分擔。

亙加壯壯的身體出來了,好的,接下來是肩膀。拉木東竹你知道嗎?就和弟弟一樣,你的身體,你身上每一個關節和臂膀,都是媽媽拼了命去擴張與收縮才誕生的啊。

龍珠在bibi身後支撐,他專心地念著心咒;明秀姐溫柔堅定地精神喊話;小隻的生產禱詞在這個時刻分外清晰。
「拋開妳的焦慮/無須懷疑/很快的妳就會說這不過是昨日的勞苦……」


Bibi採蹲姿生產,肩膀出來了,但她的腳已經用力過度而抽筋了。

還有頭啊!bibi不要放棄,撐過去!好多好多的聲音喊著。
臀位自然產最大的風險在於胎頭要出來時,容易卡在孕婦恥骨與薦骨之間的通道,造成胎兒死亡。剩最後一道門了,難道還過不去嗎?

Bibi說,那時候,她真的有後悔的感覺,這痛太密集太尖銳,為什麼要居家生產?

是大家的加油打氣讓她把亙加的頭生出來,天青亙加,你好,我們看見你了。
我以為bibi耗盡氣力,但沒有,她看著小小紫色的亙加,喊著他的名字。

因為寶寶沒有呼吸。

拉木東竹,你媽媽深深呼吸了千百次才把弟弟生下來,但他卻不會呼吸。

沒有人把注意力放在bibi身上,所有人都看向眼睛緊閉的亙加。

我不可置信於小亙加的無聲無息,助產師明秀姐用一隻食指就能壓他的心臟,護理師小紅使用羊水抽吸器不停抽吸,看著小紅脹紅的臉,她不能說話,她奮力吸著,用她的呼吸抽出小亙加梗在呼吸道裡的羊水和黏液,如同奔向終點線的衝刺。

更高度、更密集的齊聲呼喊,用我們各自急切的語言與意志,希望膨脹,幾乎撐破了整個房間,時間還重要嗎?我們熱烈地對紫色的亙加喊著:「我們愛你,請你呼吸、請你醒來、請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
「不要再拍了,拿氧氣筒來!」助產師明秀姐大吼,小糖立馬放下手中的錄影機,供給亙迦更多氧氣。

我從來沒有,感受到一群人如此集中意念去推動、祈禱一個人的甦醒。千呼萬喚。

因為我們會呼吸、因為我們歡迎他來到這個世界。
那一瞬間,我確實感受到眼淚奪眶的衝動。

不是因為一切努力轉眼成空、不是因為千辛萬苦,而是一個收縮膨脹的希望,由眾人集結能量,再累再痛苦也願意。

紫色的小亙加一點一點、開始有了輕輕的咳嗽,然後有了嗯哼的聲音,間雜在我們不止歇的加油聲中。小亙加的咳嗽聲慢慢清晰,眼睛一點一點打開,然後、然後,如同一個剛剛甦醒、反應緩慢的生命,他愣了一下,發出幾個細碎的聲音,接著,哇哇大哭。

拉木東竹,你的弟弟是這麼醒的。正式宣告出生。




媽媽生胎盤生了足足一小時,臍帶很粗、胎盤異常大(多了一個腹胎盤),我累到一點也不想洗它,泡在鍋子裡想著明早再說吧。

小紅在媽媽生完幾乎虛脫了,謝天謝地,母子均安,連合照都不想拍只想回家休息(壓驚)。

我佩服歐陽的平靜和意志力,與bibi說,這次居家生產,全程與她同在、心緒未曾飄移的人,是歐陽。

阿倫叔叔陪你散步回到產房的時候,產程已結束,爸爸剪下了弟弟連結媽媽的臍帶,我們溫馨地迎接你,告訴你,他是一個獨立的新生命。

你趴在小小的弟弟旁邊,閃著大眼睛,喜孜孜不停看著。




明秀姐和爸爸一起幫弟弟用麻油擦澡,著裝,然後秤重。3300g,嗯,怎麼說呢?如果一開始就知道這麼重、腳又先出來,就不會居家生產了。(明秀姐在接生時甚至忘了bibi特殊的血型)

一場手牽手的大冒險,經歷重重關卡,最後一道門打開,一條悠緩深長的河。
那條河叫生活,溫暖可親、瑣碎繁複。


例如弟弟出生後要送醫院抽血;例如醫院堅持媽媽一定要親臨醫院才配予特殊血型該施打的針,即便剛生產完;例如爸爸要幫忙媽媽要坐月子,兼帶兩個小孩;例如坐完月子還得再搬一次家。

驚心動魄的情節眨眼即逝,細水長流的日子,才是活著的珍珠。

拉木東竹,這世界不如我們預期中美好單純,也有太多艱辛的拉扯,可是,這世界確實藏有超乎預期的美麗,細碎繽紛,在作夢都想不到的角落裡。

我們沒在豐田家裡生,但廚房總會自動出現張羅飯菜的朋友;叔叔們撐著惺忪的眼睛和發脹的腦袋,三番兩次抱著你去消防局看你喜歡的消防車;在生產平安結束後,開始莫名奇妙、陸陸續續出現帶著新生兒用品和食物的叔叔阿姨們……

當每個人都願意不嫌麻煩多掏拾一些自己,當每個人都贈予光亮。

滿月光華依舊會灑落大海、太陽依舊會從山坳之口升上來,每天每天,都有新事物發生。

我從殯儀館移轉到產房,默默吸納這些路上流變的生命風景,然後吐出。
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對我們真好。

它所給予的痛與考驗、討厭與喜歡,其實是提醒我們去愛。

回家路上,轉進那個路口前,小飽按慣例都會繞過隔壁正舉辦喪禮的鄰居。亙加出生後,第一次,有了經過的勇氣,車行經鄰居家門前,如尋常往日。
生與死皆一,無需閃避,無所畏懼。

這些細微的抉擇,會在路口清楚浮現,那些隱匿幽微的光線,在胸口上忽隱忽現,逆風也能飛翔──帶領我們穿越無常與有常的人生,帶領我們知悉這世界的希望與彈性。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沒有什麼做不到的。

產後兩天,月亮都很美,面朝大海的時候,說謝謝,一切的痛苦難安。
只要我們願意。


By虫阿姨&陪產團隊(歐陽、小瑩、小紅、阿倫、小飽、小糖、小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