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魚畫的。大自然予人的力量]


以為帶隊無法專心感受山林的靜美,特別還有孕婦和孩子;以為憑自己的登山經驗不會再對大眾化的合歡山有太多驚奇;以為對於山裡的風景你已經習以為常,可當黎明到來,朝陽躍起山巔一刻,還是會遇見最深刻平靜的自己。


一、黎明

天還沒亮我們就打包出發,五歲的悠仁煞有其事地拄著登山手杖,一步一步往上走。

山邊有一點隱約的澄紅,天冷著,路不明,大家話也不多,我卻喜歡黎明的行路。

調整身體的韻律,專心上坡,昏暗的天色裡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腳擦過箭竹的細碎聲響。天色漸漸亮起來,「日出!」我聽見大家的驚呼聲,腳步放慢,每個人面朝日升之東,臉上都沾染了溫潤的金色。

金色海浪翻過去,成片成片的高山草坡,一山連一山,玉山箭竹末稍還掛著晶亮的露珠,晨風輕拂。此時此刻,不管你是誰、不管在做什麼,站在大地上的人啊,幾乎都會變成金色,全身上下,屢試不爽。

多少次,我遇到這樣的風景,都會聽見自己心底的嘆息。只是上山,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遇見了。

「悠仁,加油,往上走,上面有小鳥在等你!」
「真的嗎?」

我其實也不明白,悠仁為什麼願意與我們一起往上走,當其他孩子都還在山莊睡覺的時刻。
有孩子同行是繽紛多彩的,悠仁成為焦點,大家顯得神采奕奕。

「悠仁,你看,小鳥做的記號,看見沒?」爸爸說。指著木階梯上白色粉筆手繪的箭頭。
「真的!小鳥知道悠仁要上去,畫給悠仁看的!」
好的,悠仁又奮力上了幾步。小鳥的吸引力看來比巧克力強大。

合歡東峰頂的金翼白眉和酒紅朱雀,按慣例會出現在山頂上吧……

「為什麼太陽和月亮會一起出現在天空上呢?」悠仁停下腳步,指著天上問。
「因為月亮還沒回家睡覺,可是太陽就先出來工作了。」
「那月亮回家以後要蓋什麼被子睡覺?」
「……」我一時語塞。
「你看那些雲朵,就是月亮的被子。」爸爸說。

我們抬頭,粉紅色的朝霞飄在頭頂上,淡淡的。
有人說,我們一邊爬山一邊寫詩。

擔心悠仁可能走不到峰頂,他爸爸說走一半就折返。快到山頂前,悠仁果然累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任憑眾人怎麼哄就是不起身。果凍、花生餅乾、軟糖都無效。直到有人說那邊有大老鷹,悠仁抬頭:「在哪裡?」

咕咕悄悄掏出瓊崖海棠的種子,一個會吹長笛的女生接過,她把嘴巴壓得扁扁的,透過種子吹氣,氣很長,吹出像大冠鷲叫聲一般的聲音。

「你聽,大老鷹在上面!」
悠仁起身了。

響亮的鳴唱順隨山路繞走,一行人跟隨著偽大冠鷲的叫聲前行,悠仁小小的頭顱不斷張望,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微笑。

峰頂,青色的山巒層層包裹住我們。合歡群峰有哪些、那是中央山脈南湖中央尖、這是奇萊連峰、那是雪山大小劍、更遠處是玉山……然後愈說愈驕傲、愈說愈驕傲,每一個名字都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這就是台灣,集結在東峰之上,天空之下,我們的心底。沒有攤開地圖,有什麼關係?這裡一眼就能望遍台灣南北,整座青島都在這裡了。

「悠仁,你看,小鳥來了!」金翼白眉出現了,在杜鵑上登登跳著,眾人按下快門。但悠仁不太關注小鳥,他把望眼鏡靠在爸爸頭頂上,看向更遠的地方。


二、午後

我們在冷杉林裡走著,輕輕巧巧,盡量不發出聲響。悠仁和東竹拿著登山杖當槍,要去打森林裡的野狼。

有人走路不小心絆到樹根,啊了一聲。「噓──!」東竹緊張地立刻叮囑他。

不發出聲音,野狼才會出來。放心,他們手上有武器,能保護大家。

東竹殺氣騰騰,悠仁卻害怕起來。他擔心大野狼真的出現。

往小奇萊的路蜿蜒曲折,地衣包裹杉樹根,箭竹比孩子還高,林間瀰漫著一股泥土的氣息。
然後我開始覺得荒謬,不知道要演到什麼時候。

「大─野─狼──來啦!」東竹爸爸突然大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悠仁轉身就跑,被我拉住。東竹往前衝了幾步,大無畏舉起登山杖:「碰碰碰碰碰……」悠仁這才想起他是勇士,轉過身衝上前,與東竹並肩作戰。

森林裡驀地充滿兩個孩子的吶喊,一時喧鬧無比。

動物們都跑光了吧!

從沒想過森林裡會出現大野狼或怪獸(是熊或山豬吧……),孩子用他們的邏輯帶領我們進入山,山路於是充滿童話。

想帶他們到小奇萊走走,已經很久了。

悠仁從小在花蓮木瓜溪畔的有機農場長大,冬日無風清朗的早晨,能望見白了頭的奇萊。農場夫婦總是遠望奇萊,卻從沒有機會走近一看。

從滑雪山莊往奇萊的方向走,穿越森林,一個多小時就能抵達小奇萊,躺在草坡上,從這裡看奇萊北壁,壯闊懾人,氣勢萬千。

走出森林的時候,我聽見藏人龍珠的長嘯。

東竹是台藏混血的小孩。他爸爸龍珠從十九歲自西藏翻山越嶺至尼泊爾見達賴喇嘛後,再也回不了家。流亡藏人的故事包含與台灣女人結為連理、生了孩子,如今落腳在台灣。

我想,合歡山區一定與西藏有相似之處,不然龍珠不會這麼開心。

四處是碧青起伏的山,高海拔的冷空氣撲鼻,陽光打在奇萊岩壁上,岩層的肌理清晰可見,黑褐色或深或淺,低一點的地方有墨綠色的森林,不規則散落。近處是草坡,一層一層,海浪也似地。

「我們老家那邊,草比較遠。趕羊時要翻上像那岩壁的地方才行。」龍珠說。
「那麼陡啊!」
問起這裡為什麼不放牛羊,「你們這裡的草很好啊!」龍珠說。
「可是這草坡不是短草,都是玉山箭竹。」
「那牛也吃啊!」

我搔搔頭,不知怎麼解釋台灣幾乎沒有畜牧業。對藏人來說,山是生活的地方。對島民而言,高山卻是休閒的去處,不喜歡戶外活動的人,還不一定會來。島嶼有大海、縱谷、平原,富麗豐饒,選擇眾多,高山不是我們生活的地方。

我想起第一天便從花蓮直上到海拔三千米,大家多少都有呼吸急促的問題,只有龍珠在這裡跑跳能臉不紅氣不喘,儘管入夜、儘管秋末天氣再冷。他走在高山上,靈魂飽滿,彷彿回到熟悉的故鄉。任何人只要經過他,都能感覺到他滿溢的興奮,那是思鄉之情。

這片岩壁比記憶中更偉岸,我還是學不會習以為常,不管什麼季節,不管來幾次,永遠不會得審美疲勞。

因為不同的夥伴偕行,風景總會不一樣。

前一刻悠仁和東竹還在草坡上打滾,下一刻就為望眼鏡吵得不可開交;兩歲的思凡不知什麼時候把鞋襪脫了,連同褲子和尿布都甩掉──這小女孩不喜歡穿褲穿鞋是出名的,她終於逮到機會了啊!我驚訝於她赤腳踩箭竹無刺痛感,大辣辣坐在地上,皮膚染上泥土色。挺著七個月大身孕的媽媽不停追問會不會冷、要不要穿褲子?

「休息、休息一下。」思凡拍拍光溜溜的屁股,說。
她不喜歡束縛,你捨不得剝奪她的自由,就讓她赤條條地奔跑吧。

坐在這裡,望著奇萊許久。有人走下草坡。

回程時,聽見龍珠在森林裡歌唱,藏人嘹亮的歌喉沿葉脈和枝幹散射,響徹天際。每個人都聽到了,那是一曲牧歌。


三、星夜

十月底,山區很冷,我把自己包得緊緊,抬頭,滿天是星子。

這天一樣可見廣闊的銀河,咕咕講了牛郎用扁擔挑著兩個小孩,隔著這條霧霧的天河,看織女在對面織布的故事。仰頭看天,幾顆星星連在一起,幻化成一隻巨大的飛馬躍過天空。「飛馬座。」咕咕說。她的手指在閃亮的星空下顯得好渺小。有人聽得津津有味,連星盤都拿出來了。

然而我其實,對星座和傳說故事沒有太大興趣,走出來,其實只是想在寒冷的夜空下,確實感受我們在山裡這件事。

只是無語站在星空下,默默承接山裡的寒冷空曠、以及寂靜。

爸爸一定不知道,當年他帶全家上中橫合歡山,影響我有多深,那年我高二,第一次看見高山草坡,心裡不知道怎麼消化這突如其來的遼闊與深邃,只能默默放進心底。

大學時,偷偷加入登山社,隱匿多時的渴望才一點一滴被釋放出來。顧及安全,爸媽千方百計阻止我爬山,我卻愈爬愈裡面、愈爬愈瘋狂。那些艱難的行走深深沒入骨裡,掛上許多複雜饒口的山與溪的名。最平易近人的合歡山,漸漸就被淡忘了。

我們是走得太多也太遠了,才會忘了這些近身可及的美麗。放慢腳步,靜心聽,就能聽見一樣的驚喜。也許,還有更多。

打從心底羨慕悠仁這些孩子。能跟爸爸媽媽一起爬山。

他們的存在讓你看見不只是單一的山岳風景,山在他們眼前幻化成千百種可能。包含深夜漫長的啼哭、無邊的想像力、以及拾起幾乎遺忘的當年……

「合、歡、山。」我默念這三個字,台灣最容易抵達的高山草原,遼闊無邊,藏著爸爸不承認的嚮往與渴望。

哪時候,我也能帶爸媽一起來走走呢?

孩子與婦女都上來了,謝謝山一直在這裡,只要行動就能聽見祂的提醒。

包含樹梢、包含風;包含雨露和繁星;還有大片短箭竹柔軟的綠。

我就這麼,一步一步走下去了,為了心裡面的山、心裡面的人。


仰頭,呵出一口白霧霧的氣。儘管這星夜冷冽極,內裡卻如日光照耀大地。一股心底源源不絕湧出的平靜,如流水無聲,細緩又悠長


更生日報‧四方文學2014.03.30 (太陽花學運‧凱道黑潮當天)


                                                                         [咕咕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