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台東。那時我們還是大學生。]


偶爾到學校演講,我會和學生討論大學教育的目的。通常是滿室啞口無言,因為這是個大哉問。而學生眼裡對升學體制的厭膩與懷疑,總讓我看見當年的自己。

那是個有點叛逆、對不公不義極其敏感、為鞏固心中某些價值,比常人更願不計一切奔赴的年紀。出社會以後,多數人學會藏匿自己的脆弱和敏感,因為現實裡還有更多迫切需要處理的事情,對新聞時事保持忽近忽遠的距離,以曖昧不明的態度處理,好維持常態生活的穩定。

我們家開始出現反常態的現象,已經忘了是第幾天。非常明顯,而且誇張。
不論煮菜、洗碗、做麵包、整理房間等,都全面被電視新聞和網路包圍。追蹤時事的投入恍若在閱聽台灣的國際棒球賽事。

我開始羨慕那些擁有智慧型手機的人,羨慕他們只要手指一滑,隨時都可以知道學運發展、認識服貿協定、閱讀學者專家論述、或點選視聽影像。

臉書被洗版快半個月了(盛況空前之時,po與服貿不相干的文章還得懷疑自己是否不夠關心台灣)島嶼天光mv反覆被重播,有時家事做到一半,會跟著哼上幾句。有時一股腦熱血,就會跟著喊:「因為我們是:民主的台灣!!」並不自覺把手高舉握拳。

事實上,反服貿、反反服貿、挺服貿都是造成對立的兩端,確認自己的立場以後,如何與不同意見的對方溝通,如何不讓情緒擴張,對事不對人,成為全民的功課。

所以雖然台灣亂象叢生,隨時都會崩毀,我還是珍惜現在的每一天,因為我從未有這種清醒的感覺: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努力確認自己的位置,檢視自我冀求堅守的價值──對我們而言,生存之地該是什麼樣的家園?如果我們有權描繪,如果我們嘗試主動爭取。

你知道社會正在轉變,如同女人臨盆的陣痛,會喊叫、會流血、會痛徹心肺。
你告訴自己必然要面對的痛苦,你發現血液竄升腦袋,你聽見心臟砰砰砰跳個不停,你知道自己從小就討厭公民課(無聊斃了)和三民主義(超硬又要死背),排拒教科書這麼多年,最後你才發現自己是活生生的台灣人民的一份子。

我猜想,330的凱道運動,上街人民或許不全然是反服貿人士。
他們有的是反黑箱、反警察鎮壓、反政府獨斷、反歷年多起事件(大埔事件、洪仲丘事件、關廠工人事件、都更案、非核家園……)積累在人民身上的失望與絕望……我並不震驚有那麼多人響應,我震驚的是,我們這麼聽學生的話。
看這群年輕人如何領導遊行活動,用20多歲的年紀,牽引50萬人潮的秩序。

你看見許多父母親帶著孩子/推著嬰兒車前來、看見阿公阿嬤動作遲緩地坐下、看見脊椎開過刀的阿姨借小板凳靜坐、看見莘莘學子們製作的各式看板標語、只要有人膽敢跳起來呼喊口號,民眾就跟著響應。

事實上,那天我們步出台大醫院站沒多久,就走不過去了,前頭有個人先喊坐下,全青島東路的人民都跟著喊:「坐下、坐下、坐下、坐下!」這命令一路傳到路的盡頭,你就看見黑壓壓的人潮如海浪一般順勢矮了下來。前頭有個人跳起來喊:「救護車來了!」一個人率先後退,黑壓壓的人潮就如同海浪一般後退到路的盡頭,一條空道就留下來了。

當下我覺得太奇怪了,沒有風紀股長,但秩序就這樣默默被安置好了?
因為風紀在雲端,除了糾察隊,每個人都擔任起自己的風紀股長。

我確實,沒上過這樣的公民課。人們自主出席,自主形成秩序。因為清楚訴求的關係,每個人都提醒自己要和平理性,用更多禮貌來平撫不小心的推擠或踩踏。有時,只是一個瞥眼,就有人把手上的貼紙秀出來對你笑。這真的太奇怪了。

這其實,不是我孰悉的台灣。
就像324那天凌晨行政院的清場鎮壓一樣,我不太認識這個台灣。

任由心底湧上喜歡和憤恨,我們共同創造這一刻,它也許不一定會被寫入未來的歷史課本(看執政黨如何操作),但我們就是知道,自己正在參與歷史。

我於是明白330凱道遊行運動之所以成功,它需要的支援都能順利應生,是人心對真善美社會的嚮往。
我有想守護的價值,引導自己改變,只為接近那個理想值。我扳轉自己的眼光,直視政治,我問自己是誰、所來何方、又將往哪裡去?

一切的起頭,是太陽花學運。對我來說,學運最大的價值不在服貿協定本身,而是喚醒全台公民沉睡已久的感知。

我還在觀察,觀察這個島嶼、觀察生養我的社會、觀察自己。政府拖延和軟硬兼施的做法已經分散學運的能量,致使人民疲乏。
我害怕的是,一旦我按原訂計劃抵達對岸,我就會遺失台灣這邊的消息。
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打包時,除了出國要準備的細軟,最在意的,過去都不曾準備的,是在電腦桌面設定一個資料夾,打包服貿議題相關的文章、圖片,包括音樂和mv
擔心自己做的功課不足,若對岸朋友們問起,我無法清楚分析給他們聽。
但其實是,我冀求自己能清楚說明台灣的處境。不管有沒有人問、不管有沒有人想聽。

媽媽告訴我,去那邊不要亂講話。
媽媽,我不會亂講話。我正在練習,如何把一個眾說紛紜的公共行動,用自己的邏輯感知,客觀表達其過程。而不是只剩下立場。
那邊的朋友會問:民主是什麼?
民主是什麼?到今天我還在苦讀。

離開花蓮前,到一家便當店吃中飯,坐下來吃飯前,我看電視上播放著鄉土劇。跑上前老闆娘可不可以看新聞?老闆娘回我一句:「又是新聞,我最討厭看新聞!」我嚇一跳,立馬噤聲。老闆娘忙補充:「沒有啦,都是服貿啊!我們一整天都在這裡,電視一直報服貿、一直報,受不了啦~」隨即她幫我按了新聞台。
果然新聞很吵。

你已經知道,學生累了,人民也煩了。我們尤其厭膩,對立兩端吵來吵去沒有結果的新聞。說得直白點,330凱道遊行結束後,新聞就愈來愈"不好看"了。
漂亮的公民行動眨眼即逝,我們問然後呢?對立的深化成就僵局,和平與暴力終究沒有交集。我就這樣吃著便當、看了一段很吵的新聞,謝謝老闆娘,跟她說可以轉台回鄉土劇了。她笑笑說沒關係,反正也是習慣了啦。我轉身,走向火車站,明白這就是可愛的台灣人,配合度高、溫暖良善。大背包裡裝了很多東西,腦袋裡也裝很多,一團糾結在一起。抵達對岸以後,我是誰?這個問題從04年起開始在中國旅行,就不停被迫面對的試題。隨著年紀增長慢慢修正,隨著兩岸開放更多打開來討論。

07年,我們在中俄邊境一個小村莊的泥土路上,年過七旬的老爺爺激動泛淚抓著我們的手詢問台灣近況。我隨口回答,其實慌得不知所措。友人提醒我:「小心斟酌你的措辭,你現在所講的每一個字,都代表台灣。」
我在呼倫貝爾盟海拉爾市的郵政局裡打開台胞證,那承辦人員激動地站起來:「你是我這輩子第一個看見的台灣人!」

那時候的台灣,對於偏遠之地的中國人民而言,是遠在天邊的桃花源。對台灣極其憧憬而友善(現在依舊),友善到,你不得不懷疑當局掌權者如何形塑這些人民的嚮往。長途火車上有個大嬸疑惑地問我:「你們的立法院為啥老愛打架?!」那時我回答不出來,當下第一個反應,就是揶揄謆笑,故作輕鬆地說,這是我們立法院的特色風景啊。心裡卻知道是人民根本不想理會立法院這事實而只想躲起來。

那些立委之所以打架,像孩子似地賴皮胡鬧,人民必須負責,因為我們選出來的就是這樣的立委。因為我們儘管有權投下一票,卻因為長久的紛亂而疲軟無力於選擇。不是上面說一套,下面做一套。政院的問題是我們的問題,只是我們一直想撇清。所謂民主,關鍵在於人民是否真的願意站出來做國家的主人。而不是逕自強調我們是民主的台灣。

我是這樣一步一步慢慢學會走路的,一個一個問題去面對與回答,然後摸索出自己的定位。如同藍綠政黨相互質詢一樣,對邊的人民最終也會問:「那你到底是支持台灣統一或獨立?」講得再多,最後就只剩下立場問題,其餘討論都是多餘。「統一或獨立?說說看不要緊,說嘛!」早期我最恨這種選擇題,在他們微笑的面孔前。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沒法斬釘截鐵說獨立,又完全不想說統一。後來,我終於找到一個最安全的答案,叫作「維持現狀。」這答案相當好用,我愛用死了,向大陸友人宣讀維持現狀的好處,如此擺平許多喋喋不休的嘴。

可這答案說久了,我就開始懷疑,維持現狀能撐多久?五年、十年?我不是傻子,維持現狀,根本上是違反自然原則的。

就這樣,一年一年我去中國大陸,從北京內蒙青海甘肅新疆西藏雲南山西陝西,到這回的東北廣西,我已經不想再說維持現狀。迴避改變其實是讓無力來掌管自己。那如果這裡面都沒有我喜歡的答案,我要回答什麼呢?330凱道遊行之所以有力量,是因為民主的能量。多少人根本不想統一、又有多少人避免談及獨立,如今連維持現狀都被打破了,曾經站上街頭的我們,要走向天秤的哪裡?

每一年,當我回到這個島嶼,我知道我們倒退了、窮了、明明落後了還不知道,保有一種莫名詭異的優越感,那優越感叫素養,素養確實存在,但卻是封閉的,不看不聽不說。這是我們明哲保身的方式。

我想起雲南瀘沽湖畔一間青年旅舍裡,他們(對岸青年)問我們有沒有國歌?我說有。他們睜大眼睛像發現寶物:「怎麼唱?」一邊問,一旁就有人開始用電腦搜尋了起來。我們唱,細細地唱,耳根泛紅地唱。他們也唱起他們的,交換歷史,我們就交換了身世。他說也許帶給他們最好的禮物是我們的高中歷史課本,一臉誠摯。我詭異地看著他,對共產黨的歷史課本是一點也沒興趣。

我們對他們之於台灣的濃厚情誼感到興味莫名,「你們對我們難道不感興趣?」終於他們這麼問。
沒有。我捫心自問,沒什麼好感興趣的。
我們對歐美日文化保持開放吸收的狀態,但我們的教育和傳媒令我們不曾正眼看向對岸。
我們不喜歡,所以不想了解。也因為不了解,所以無從解結

在雲南,我走到哪裡,都聽見台灣民歌播送,他們喜愛和頌揚台灣的方式停留在五○年代,他們鑽研台灣的方式是用無止盡的耐心翻牆。誰不會翻牆?在中共當局如此嚴厲控管言論自由下。

後來,他們會進來我的部落格(舊甲板)留言,熱烈討論兩岸思維差異。
2008年,我發表了一篇關於青藏鐵路的文章,從此甲板被屏蔽,他們進不來,只能翻牆觀看,無法再留言。
曾詢問一個廣州朋友之於網路發言的限制,他說他們早習慣了,你可以是你博客(部落格)的版主,你是版主沒錯,可以發表文章,可是有一天早上你醒來,你就會發現文章不見了。你感到憤怒無奈,又貼文上去一次,早上醒來,又不見了。

這就是對岸每一個使用網路的青年人必然要面對的自由。從此我到對岸,無法再上自己的部落格發表文章,就為一條青藏鐵路。我就這麼看著對岸,一年年,從YAHOO、無名、PCHOMEGOOGLEYOUYUBE、到FB的全面封鎖,他們可以不厭其煩地翻牆,但我不行,我會煩,因為在台灣,根本就不需要浪費這些時間,只要一點擊,就能看到全部。

我是如此珍惜太陽花學運的點點滴滴,因為言論自由是台灣的勳章,我們戴著它,穿梭在日常生活裡,久了,理所當然,就忘了其重量。直到有一天我們站上街頭,在集會遊行的口號裡,才又想起,這也許也是,我們的最後一道防線。你反服貿嗎?你不一定反對,但你一定會在意你的言論自由。

我一邊打包,想著還有什麼還沒帶;一邊瀏覽網頁,擔心哪一天就忘了這個春天。這才發現,我最怕的不是中共的獨裁,而是台灣集體的健忘與無感。
不論何時、不管在哪裡,只要談及國族認同,或多或少,我都會沾染憤怒或恐懼。因為我是島嶼的孩子,這座島嶼帶有太多無解複雜的身世。離開花蓮前,我電話裡順口向朋友呈述我的不安和焦慮,掛斷電話前,朋友提醒我:「別忘了帶……」,我沒聽清楚。
「妳說什麼?!」我急躁地問。
「別忘了帶著愛。」朋友在電話那頭,輕輕地說。

我一下安靜了,是的,我帶了一堆焦躁、憤怒和憂慮,卻忘了帶上愛。
這是台灣,再卑微再弱勢,最混亂喧嘩一刻,還有溫柔堅定的提醒。
我忘了帶上愛,就像忘了在那個同聲唱起國歌的湖畔之夜。

光輝燦爛的遊行轉瞬即逝了,充滿才華、熱情熱血的學運力量也開始分散。
媽媽說:「學生鬥不過政府的。」天經地義的口吻裡藏有一絲嘆息。

然而我已經收下重要的訊息: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信仰,一個民主自由的社會。
每個人都在詢問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又將往哪裡去。
自太陽花學運誕生至今,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我了。

離島前夕,我盯著自己的行囊,突然不再慌張。
答案一直沒有變。大學教育的目的。
它訓練我們獨立思考,決定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不管你讀的是哪一科系、有沒有當幹部、或參加哪一個社團……這是一個不斷反省辯證的過程,而,當你決定讓自己成為什麼樣子──你的國家就會是什麼樣子。

如果可以,我們的信仰不會那麼快崩壞。
如果可以,即便瀕臨崩壞,我們眼裡也有清澈明朗的堅定。


                                                                                                 ──給太陽花之島   2014.03.18-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