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月三十一,信仰】
時光迴流到2007年,我們在內蒙古旅行。
那是呼和浩特的賓館,雙人房,我們一人一張床,
早忘了我在幹嘛了,卻深刻記得妳的樣子:
躺在床上,熱烈地講著越洋電話。
絮絮叨叨,偶爾還哈哈大笑。
彼端似乎也是嘰哩呱啦地,和妳的頻率相同──
那不是妳的愛人,是妳阿嬤。

我在心裡碎念,靠,也是太誇張了吧,
跟阿嬤欸,也可以聊成這樣!
妳哇啦哇啦地敘說,台語明明就不輪轉,卻講得好像很溜一樣。
因為想跟妳討論隔日行程,我等得有點不耐煩,
那越洋電話講得好久, 
掛斷電話,妳嘴角還有微笑。

妳跟妳爸媽、妳妹都不會講這麼久的電話。

開始莫名羨慕這樣的祖孫情,從那通電話開始。
然後老是聽妳說「我阿嬤…」、「我阿嬤…」、「我阿嬤…」的,
妳總是高頻率提起同樣一個人去表達妳的愛。
那時我和我阿嬤還沒那麼親,那一年的旅行,
從妳和旭旭(中俄邊境人家)的身上,看見擁抱祖母的光芒。

後來,我就這樣與我阿嬤變熟了,
然後我阿嬤變成了我心裡的支柱。

時光迴流到更久遠之前,2004年冬天,我們從台南騎機車到台東都蘭,
在象牙塔懸在海洋上空的第五桌,我們與排灣族藝術家伐楚古聊起信仰。
他問:「妳有沒有什麼信仰?」
妳說:「有。」妳回答得太快,不假思索,我愣愣地轉頭看妳。
他問:「……是什麼?」
妳說:「我阿嬤。」一副天經地義的樣子。
他有些錯愕,我也是。
妳說:「我阿嬤就是我的信仰。」
我記得妳溫柔又篤定的口吻。

所以,
專心地奔喪去吧,專心地哭泣和守靈吧,
阿嬤的撒手必然會伴隨著某些重生,隱匿在我們的人生裡。
如妳所說塔羅牌的兩面,死亡會是禮物。
我們何其有幸,有她們常相左右,即便形體不在。
親愛的,只是無法再講電話而已,
她仍然會是妳的信仰,永遠都是,不曾崩壞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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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月三日,捻香之旅】
奔馳在國道三號的高速公路上,
飛馳的轎車們都有紅紅黃黃的車燈。
把手撐在車窗上看向黑夜,
我們聊著更久遠年輕的一些密語,
這是我成長的西部。

記憶和路一樣飛快地閃過,
我們擁抱它,親吻它,
釐清多年的軟弱與武裝。

「你好像不太會想念以前?」
我啊了一聲,輕輕點了點頭。
我以為我會,但是我沒有。
聊起從前啊,卻又萬分熱烈。

廣播點了一首歌,聽見張雨生的「大海」。
妳用白包印證得沒錯。
死去的不會因形體不在而消失,它恆存了下來,
以另外一種形式陪伴。
帶領我們穿越時空穿越彼此的記憶,淬鍊某種睿智,
有一天,痛苦終究會被感動置換。
成長的光像飛梭一樣穿織在網與網之間,
你我的臉從十歲閃現到四十歲……

他嘹亮的歌聲貫穿我們,遠方的草原和湖泊、眼前的國族與家。
我們低低絮語,間雜偶發的哈哈大笑,
「閨密、妳真是我的閨密!」妳的激動幾乎震動座椅。
「我不喜歡這名稱,這名稱很娘。」我冷冷地說。
哀傷無奈像一條被帶走的河流,我們凝視滾滾長河,
笑聲比歌聲更嘹亮。


p.s
〈老家〉一文被世界副刊轉載,稿費寄到了高雄家裡,
媽把匯票交給我,剛好移轉給張家。
我們為張家回家,談起老家,一切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