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祈禱,我能在危急存亡之時,勇敢順從自己並獨立做決定,
而不是被道德倫理綁住,陷入兩難。
每一個軟弱、悲傷、冷酷或膽小的靈魂,都需要被敬重。
找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真正的聲音。
它太真實,是唯一一篇寫完我不敢回頭直視的文章。
每當有人跟我提起,我都深自珍惜。
這與文章寫得好不好無關,重點是哽在喉嚨底下那些話語,
似乎永遠無法完整表述的,真理也似的東西。
小黑,謝謝你的教導。(鞠躬)
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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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綁〉
我們同是生命,卻彼此不相熟,除了觀賞和豢養兩種關係,在牠們面前我們甚至不知如何自處。
一、
那時我和先生小飽、室友廷住在壽豐鄉下一間平房裡,村子不大,多是老人與孩子。牠在一天下午來到家門前,排徊不去。毛躁的性格看起來像是幼犬,兩顆黑眼珠骨碌骨碌轉,兩個直挺挺的耳朵又高又尖,一身烏黑,卻非常親人。我笑說這小黑仔不知是哪家的狗,這麼黏人。牠總在家門口自顧自地玩耍,待的時間愈來愈長,我們沒有養狗的準備,達成不餵食的共識,沒有心軟。但小黑還是三不五時就來報到,我們做勢嚇阻牠,牠會跑得遠遠,又偷偷繞回來。有一次,小飽狠下心拿石頭往地上砸去,小黑飛也似一溜煙就不見,三天後,我下班騎車回家,牠在家門前對我搖尾巴。
我有點無力,好氣又好笑,想著就讓牠在前廊道混吧,只要不理牠,牠總會自討沒趣離開。好幾天過去了,小黑賴著不走,牠趴在門前籐編的搖椅上,愈來愈自在,似乎是選定我們一樣。一天早上,小飽擔心牠餓到,餵了牠一點生地瓜。
我開始有些苦惱,為著我們並不想養狗。儘管我們不太搭理牠,小黑卻有自己的辦法,牠自以為是我們家的狗,每天等我們下班騎車歸來。有陌生人經過牠開始吠叫。牠還小,不太會控制自己,有時叫上癮了,會連吠不止。
二、
一天早上,小飽已經出門。我和廷準備上班,快遲到了我們兩個有點忙亂,甫出門就看見小黑走來腳邊,這次我們可沒閒工夫理會牠。但牠和平常不太一樣,身體有些歪斜,眼神巴巴地望著你。我讀到求救的訊息,覺得不妙。接著小黑就在眼前癱倒,全身發顫,嘴巴吐出白沫。「牠……牠會不會中毒了?」我瞪大眼睛看向廷,他眼底和我有一樣的慌亂。我們的生命經驗,沒有太多與動物相處的機會,曾耳聞鄉間有狗中毒,卻不曾親身面對過。怎麼辦?快八點了,上班已經遲到了!我和廷慌得一蹋糊塗,送獸醫院?從這裡到市區開車要半小時……我還不太會開車,廷也不行。騎機車並不適合小黑現在的狀況,而且我也不敢……多種可能性掠過腦袋,每個選擇都很艱難,我打電話給家中養狗的朋友求救,朋友建議立刻開車送醫,並推舉另一不太相熟的朋友來幫忙。我坐在那裡發愣,想著該如何跟另一個朋友開口,請她從市區開車來這裡救一隻不認識的狗?最後承認我不知所措,已經聽見心底最真切的聲音:我可以逃避嗎?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沒看見瀕死的苦難和恐懼。
廷建議我們去上班,因為牠不是我們的狗。是福是禍終有命。
我深呼吸一口氣,愣愣地盯著他。
這是最容易的選擇,也是最簡便的一條路。
小黑在前院中央瘋狂打轉中,屋頂的阿哥(鴿子)飛了下來,駐足在一旁觀看。我不可思議地看著阿哥,前幾天收割這鴿子常來院落吃穀子。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前來探問嗎?
小黑不是我們的狗,卻在我們眼前痛苦。良知驅策我,和軟弱規避的心理交戰,我在道德責任間徘迴,六神無主。
「救起來以後呢?是不是要養牠?」廷說。
我怔怔地看著廷,緩慢地消化他的問題。除了進獸醫院需要花一筆錢,如果救活了還得養牠,那麼……可以不救嗎?
你設想諸多救狗的辦法,為自己的善良鋪路,卻發現意志力薄弱、能力有限和資源不足,最終也沒再嘗試撥電話請救兵到來。小黑一跛一跛困難地走入對面養雞人家的花叢間,你們抓穩這一刻,跨上機車脫離現場,趕去上班。
那一刻,我恨自己,也恨廷。
三、
上班場所在就近的一間有機菜鋪子,我們在蔬果間重複秤重與包裝,但我無法專心,腦袋裡滿滿都是小黑機靈的樣子,牠玩耍的、自作多情的、孤單的和痛苦的。我不只一次問同事該怎麼辦,多數人聽了默然,鄉間狗中毒事件早已見怪不怪,我沒有飼主的責任,也還有上班的本分。總不能為了一隻狗臨時請假,讓其他人遞補我的位置而更為忙碌。「如果牠是一隻鳥,妳也會想送獸醫院嗎?」廷問我。有人聳聳肩,說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有人說對啊,救了就要養牠;有人說中毒喔?那很快就會死掉喔!我發現我一再確認,只是在尋找一分篤實,一分堅定,指示我回去救牠。可是什麼回應也沒有,如石沉大海,每個人如往常般認份工作,把一個個蜜蘋果從箱子裡掏出、揀選、秤重後包裝,與根莖和葉菜類為伍,我強烈地覺察自己心不在焉,卻無法把自己拉回來。工作到後來,我好想哭,有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正在逝去,我還在這邊計較一個豐水梨的重量?
那是一種深刻的孤單,像沒入深水潭裡即將溺斃,你舉手高喊救命卻無人搭理。如同早上小黑在眼前中毒無人伸出援手的痛苦。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辦、沒有人跟我站在一起,我遍尋不到想要的答案,就讓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隨風而去。我從來,沒有這麼無助過。
根本不想吃飯,與管理者通報想用中餐時間回去看狗,在她同意但不明所以的眼神下紅著眼眶離開。驅車回家的一路心裡非常恐懼,無法想像看到牠的死亡。但家前廊空蕩蕩的,哪裡有小黑的影子呢?在農場工作的小飽習慣中午回來休息,問我怎麼了?如同抓到海中央的扶木,我說著小黑中毒,聲音都快哭出來了。我們一起尋找小黑,在養雞人家的花叢間來回搜尋,然後發現牠在隔壁鄰居的前廊下,走來走去,精神不錯,看來沒什麼大礙。小飽狐疑地看著我,我已經搞不清楚這是迴光返照、還是早上只是一場夢?至少鬆了一口氣,我請小飽幫忙留意小黑,就返身回去上班了。
下午是菜鋪子蔬果配送和裝箱的關鍵時刻,我站好我的位置,終於比較專心地喊單和取貨。流程進行到一半小飽打電話來,說小黑狀況不妙,他的口吻裡有倉皇,我彷彿遇見早上的自己。「載牠去獸醫院。」我告訴他,不知哪裡來的篤定。小飽沉默了幾秒鐘,我感受到手機彼端的恐懼與不安,「能不能陪我去?」
小飽納納地問。蔬果輸送的標準作業正在進行,我很清楚此刻如果抽身只是帶給大家麻煩,突然不再手足無措,鼓勵小飽開車載小黑就醫,小飽沉默了,我幾乎看見他侷促不安的樣子,發現我們的生命經驗裡,沒有人教導我們如何面對生死交關一刻。「你可以的,沒問題,加油!小黑會謝謝你。」他和我一樣,多麼需要陪伴與協助。電話掛斷,我隨即進入到繁複的標準作業程序裡,心裡微微歉疚,這事最後落到了小飽頭上。
小飽鼓起勇氣,把小黑挪移到車上。小黑就在車開往市區的路上,斷氣了。
醫生問小飽要帶回家裡埋下,或在醫院火化?小飽選擇了後者。
四、
廷畫了一張小黑的素描,我貼在家裡的牆上,印象中活蹦亂跳的小黑就從紙裡跑出來了。也許廷沒有當初表現得那樣冷漠,他只是想辦法讓自己好過一點。但我耿耿於懷於當時自己的選擇,一併無法原諒廷的冷眼旁觀。
我沒有看到死去的小黑,卻有好長一段時間,腦中揮之不去對死亡動物的恐懼。奇怪的是我愈害怕,就愈容易在路上遇到。兇手幾乎都是不長眼的快車,撞死也不需要負責。每次看到,內心都有聲音督促別讓牠繼續躺在車來車往的大馬路上,但對碰觸死亡的恐懼卻籠罩著自己,不敢也不想停車,心虛和無助感愈來愈大,我嘗試把矛盾和痛苦壓下去,卻看不到天光。
直到我察覺自己騎車時,眼睛會慣性地搜索馬路上莫名的物體,想除掉這個習慣,可是除非跨越這一關,不然沒有任何辦法。我於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經過裡,試圖壯大自己。我對這種奇怪的恐懼抽絲剝繭,期待自己有一天,能平心看待這些悲慘離開的生命。
有一天,我就停車了。不敢直接碰觸吐血的麻雀,隔著一個塑膠袋我捧起牠,溫軟的身軀還有一點溫度,我將牠從馬路上挪移到草叢裡,對牠說了一些話。謝謝牠,化作春泥更護花;祝福牠,來世再自由飛翔。蓋上落葉,安撫到的卻是自己。恐懼逐漸遠去,跨過那一條生死之線,我就穿越了黑夜。
直到現在,我還是常想起小黑,想著這隻與我無關的黑狗,當時出現在家門前,到底是帶著什麼訊息而來。這是一份功課,不是飼養與否這麼簡單的關係而已,牠用牠的生命教導我,所有的軟弱都該被理解、所有的慈悲都該被珍惜。不管活著或死去,每個生命都渴望被祝福、被安頓。如今我耿耿於懷的已不是當下的選擇,而是冀求能自己決定面對生命的態度。大哭一場不是為了小黑的死,而是發現社會和自我的疲軟無力。它不是無解,只需要多一點點的愛與勇敢。
這天,我在木瓜溪橋上看到咖啡色不明物體,停下車,深呼吸一口氣後調頭返回,逆向行駛之間,距離一點一點縮短,我想著車裡有塑膠袋或抹布嗎?不知道牠躺在這裡多久了,身體僵硬了沒?愈來愈近、愈來愈近,陽光刺眼,看不清是什麼動物。我把車停在橋邊,這裡車子開得快,把牠移到橋邊就好吧。做好心理準備,拍拍自己的胸口,深呼吸,走上前──才發現那是一只骯髒的工作手套,被遺落在馬路上。我站在橋邊,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一愣一愣,才發現是自己小題大作。忍不住失笑,沒有死亡、沒有無情車輛,只有埋頭衝破封鎖線的自己。謝謝小黑,生命有時確實不是那麼容易解釋,形體已滅,歲月的堅韌仍存,持續開展綿長的思考和影響力。跨上機車,朝山邊而去,微風吹來時,我莫名就感到一陣輕鬆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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