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從帳戶裡轉帳報名費用時,按下確定那一刻的猶疑與篤定。
我有兩個人格住在身體裡,一個清醒冷靜,一個徬徨不安。
大腦通常很吵,尤其在這個時候。

是那日在圖書館外崩潰,
興起打電話給玉萍約歐陽的下午茶開始的。
我們甚少這麼約,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但原來是這樣被安排的,從想要上課的念頭開始。
我感覺到自己的枯竭,極渴求養分,面對山,我還是那麼弱小。
現實中的種種暗示都告訴我,我必須去,我接受這個功課。
我樂於接受。

所以當我知道地點在柴山並且費用不低時,一邊是傻眼,一邊是了然於心。
這是一趟硬著頭皮上的旅程。我知道,某些什麼要開始了。
地點在高雄,主辦單位樹屋之後還將從鹽埕區搬到鳳山──那是我家。
主辦單位問,有地方住嗎?要留床位給我嗎?我想想,也無不可。
既然前夜有分享會,隔天又要上柴山,樹屋就近方便。
背著包包回到高雄,卻感覺到自己想留在家裡。
我練習尊重自己的直覺,並誠懇以對。
開始搖擺:樹屋好像很好玩,鳳山離柴山又較遠,前一天晚上還有說明會,
既然如此,為什麼非回家睡不可呢?

我不知道樹屋在哪也不知道未來的行程。
直到前一天才告訴媽媽要回高雄上課,媽沒有過問,說好。
15樓的妹妹幫我查地圖,指引我樹屋在哪裡;
14樓的媽媽說,住鹽埕不用騎來騎去比較安全,住家裡也好。
我想起過去的緊窒與謊言,之於家人對我的包容與彈性,
萬分珍惜如今的坦然與支持,
想一想又覺得好像是夢,鼻子酸酸的。
我背著背包,媽送我出門,還是在心裡猶豫要睡哪,
打算到那聽完說明會再視情況決定,
最後站在門口,又想了一下,不管了,放下背包,說:
「回來睡好了,明天再騎去柴山!」
(把背包留在家裡,無論如何我都得回家)

晚間7點分享會開始,非常精彩,是個很會說故事的人。
想不到,一直持續到11點,之後還有行前說明會,
讓我想起當年嘉峰來山社講中央山脈縱走,
也是這樣欲罷不能,而現場也沒有人喊卡。
我開始後悔把背包放在家裡,背出來直接睡在這裡不就好了嗎?
明天早上還要去柴山#@$%&……

我在樹屋門口打電話給媽媽,告訴她會很晚回家。
有點愧疚,當場決定不睡15樓了(我房間在妹妹家)
背包既然放14樓那就睡媽媽家吧。
我請媽媽把鑰匙藏在鞋櫃裡,要她先睡別等我。
媽說:「唉呀沒關係啊,我看電視等妳,到12點都可以。」
我心裡難為,卻又不想因此中斷課程。

說明會結束,驅車到家時,是晚間12點半。
媽為我開門,叨念一下怎麼去那麼久,
我抱著歉疚又感念的心走進家門,
好累,今晚有太多資訊要消化,洗個澡要睡了。
催了一下還在電腦前看甄嬛傳的老媽(她說這集快看完了)
才發現我們母女倆要一起睡覺。

那實在是很奇妙的感覺。
不算是陰錯陽差,但母女確實許久沒一起睡過了,
上一次睡在母親身旁是什麼時候呢?
我才知道有自覺地睡在她身旁的時刻真的不多,
自我獨立以後,迫不及待離家,自我結婚以後,另外成家。
種種跡象顯示我不太可能再睡在她身旁,但卻出現了這一刻。
我記得,有印象想跟母親一起睡,是牙牙學語的時候。

一股隱密私有的溫暖包圍著我們,我想媽媽也喜歡我在這裡,
在孩子們都長大就業成家後,三班制的爸爸不在家,
她時常是一個人度過。
如果因這種種機緣而得以重新陪伴母親,同床入夢,
那麼我很榮幸。
想到為了讓我回家上追蹤的課程,
妹妹幫我查樹屋地圖,媽媽等我等到午夜,
無人質疑,家人只是給予我支援,當我後盾。
覺得很幸福,有時不太真實。

我因此學會更尊重自己的感受,
是這樣的因緣巧合我才能睡在母親身旁,
三十三歲,早上醒來躺在床上第一句話是:「媽媽」。
叫出聲時不覺得,叫出口後才覺得,我好像回到三歲。
那時候的我,懵懵懂懂,單純直接,不知道會面臨到什麼樣的世界。
在三十三歲時感應到三歲的自己,竟沒什麼不好。

我陪媽媽吃早餐,督促她去公園運動不然要遲到了。
她卻想等我出發她再出門。我搞不清楚到底是她想陪我還是我想陪她。
不過跳媽媽桑舞不是她現在的生活重心嗎?所以我把她趕出門了。
背著背包回到妹妹家,再整理一下裝備。
接到主辦單位的電話,說出發時間延後兩小時,他們似乎很抱歉,
我卻覺得這樣也好,就有時間打電話給飽分享出發前的心得。
順勢而為,一切就會完滿。

開心地撥電話給飽,
訴說昨晚與媽媽睡的奇遇記、前夜樹屋裡的冒險故事,
還有謝謝他陪我帶著家人,走了那趟合歡山。
講著講著我就哭了,像小孩一樣一直哭,不知道為什麼。
大概是心底的渴望壓抑了太久,
對家人之愛的渴望、對認同的渴望、對外面世界的渴望,
當我把它們的曲曲折折組聚起來,繞成一個圓,
眼淚就跑出來了。
飽在電話那頭,他正在生活用品店買東西,
聽一個女人莫名奇妙不停流淚。

那通電話講很久,我也哭了很久。
電話講完,我走到廚房倒水,站在茶壺旁,突然照見另一個自己。
突然看見了那個隱身在最裡面、最底下的那個「本我」。
我終於看到一點點她的模樣(一直不知道本我是什麼,一直一頭霧水)
她竟然那麼瘦弱、那麼沒有自信、那麼容易驚懼……
她是那麼卑微幼小,跟我以為的完全不同。就躲在門後,長年躲著。
我覺察到她的存在,站在流理台前,哭出聲來。
與她說對不起,一直忽略妳,妳一定沒人理會很久了吧……
對不起、對不起,直到今天才看到妳。
(我到底在幹嘛啊但我就是想哭啊……)

因為延後兩小時出發,我才得以分享與消化這兩天的自己,
眼淚是媽媽賜予的珍貴的禮物,她洗淨我的情緒重整我的思緒,
某個缺口被溫柔地撫觸了,我拾起車鑰匙,整裝出發, 
時間不多不少,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