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洪小飽]


一、
  阿嬤,這是我第一次,回美濃住這麼久。

  老屋新建的二樓,有爸爸和叔叔舊房間裡拆掉的眠床,在媽媽的規劃設計下拼建起來。老房子的窗戶很小,我卻喜歡每天晚上,爬上這張兩倍大的眠床,靠在窗邊躺下,睡前可以看著窗外的新祖堂,祖堂裡這幾天總亮著燈,妳就睡在裡頭,祖堂前搭建了妳的靈堂,簡約優雅,我看著看著,好像守著妳,不知道為什麼一點也不怕,晚風很涼,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每天晚上都可以窩在那個小窗邊看著,花圈圍繞的彭城堂,昏黃的燈光總令我感到心安。
  清早起床,去靈堂和妳問安;夜裡,看著祖堂的光睡著。


二、
  全家人都回來了,比過年還緊密地生活在一起。叔叔伯伯、嬸嬸姑姑、堂兄弟姊妹聚在一起閒聊過往,守孝服喪。

  晚間吃飽飯,我在月夜下散步,從家裡一直走到濟公廟前,再走回家。這段短短的路,虔誠如妳往返無數次,多半是為子孫祈福。也許是誰考試、誰生病、誰運氣不好……只要被妳知道,一定來這裡與神明許願。我記得妳與濟公菩薩說話的樣子,彷彿就這麼說了一輩子。

  美濃秋天的夜,有舒服輕緩的晚風,水圳的流水聲不止,蟲鳴唧唧,我走著走著,抬頭看見雲層後頭若隱若現的月亮,想妳在天上,想妳的慈悲善良,妳的開明前衛,想我認識的阿嬤,還有多少故事是我不知道的?

  大堂哥用蘋果電腦做了紀念妳的節目,我們號召全家寫一句給阿嬤的話,好作照片裡的文字敘述,為此,有幾天的時間,我總是追著家人們問:「寫了沒?」看堂弟們坐在桌前認真苦思,不擅言詞的他們沒拒絕、沒說不會寫,絞盡腦汁,畫面逗趣又溫馨。

  媽媽和姑姑整理妳的房間,找出一個餅乾鐵盒。鐵盒裡藏了很多照片,都是我們沒看過的。自妳年輕到老,多半是兒孫相關的照片。妳認真蒐集並珍藏這些家族記憶,其中還有妹妹和男友的拍立得,讓妹妹驚訝地大叫。

  媽說,阿嬤喜歡的照片,會偷偷收起來。我則想像著,晚年妳一人獨居鄉下,兒孫不在時,也許會翻出照片一張一張細看,那是老人家對兒孫思念的橋樑,這個不起眼的鐵盒,是妳的寶貝。

  我們協助堂哥編輯文字,連日趕工。大人們商量後事,幾個年輕人則架起單槍和布幕,幾個夜晚熄燈播放影片,邊看邊討論,我們已然長大,樂於閱讀家族的往事。看媽剛嫁進來的生澀、看年輕時帥氣內向的老爸;姑姑不停自詡年輕的自己像明星、我為發現已故外公的身影大驚小怪,我們一邊說笑、一邊懷念妳,許多畫面湧進腦袋裡重組,非關遺忘,那是明明白白未曾參與的歷史。

  是妳的離去創造了這種凝聚力,讓龐大的家族體系鮮明起來,相較於學生時期我對故鄉的疏離,現在卻主動翻尋家族記憶的缺角,想知道更多的往事、還有什麼被我們疏漏的?第一次,甘願承受血脈相連的重量,我在自己的性格、習慣、和身體動作裡發現劉家的痕跡,不管好或不好、不管願不願意,原生家庭是永遠難以抹滅的烙印。


三、
  我喜歡妳,阿嬤。小時候不懂事,覺得妳身上有股老人的味道,回鄉下總惦念著玩耍,與妳不親。頂多在大人的督促之下到妳面前背三字經、拿獎狀領紅包。  上大學後,年輕氣盛的夢想把我們的心拉得又高又遠,旅行、出國、演講、創作……家鄉的存在因為理所當然,反而輕如鴻毛,不值一提。我走到中俄邊境、內蒙、甘肅、新疆、西藏,不停面臨如何表述自己從何而來、生自哪裡?才發現自己對原生地、原生家庭的陌生與疏離。我以為只要我走得夠遠,生命才有遼闊開放的張力,可惜不是。視野的寬廣確實是個人之力所能拓展的,然而生命的縱深卻需要返身凝視自我的家族──這需要勇氣。看自己的爸爸媽媽、看他們自小生長的土地、看永遠默默守在身後的妳,我才會明白,為什麼我有辦法走到那麼遠,卻還是必須回來。

  那是根。根扎得不深,不可能枝繁葉茂。

  我喜歡妳,阿嬤。當我牽起妳的手如家常便飯;當我讓妳扶著我肩頭走路,感覺妳八十個年頭的重量;當我坐在妳身邊,好奇地問起既往,妳不値一提的神情,提醒我過去到底有多苦。妳與我說:「鳳仔,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光。」

  我自作聰明、興味盎然地追問,那妳有沒有什麼年輕時一直想做,卻還沒有完成的夢想?妳愣愣地看著我,一時無語。一旁媽忍不住解釋:「妳這個問題,阿嬤聽不懂啦!」我才驀地明瞭,夢想是什麼?這個問題不曾出現在妳的生命裡,你們那個年代,盡守本分就已經如此艱難,什麼叫自我實現?妳只知道交工、種菸葉、賣菜、養豬、撿雞蛋。

  我的臉青一陣紅一陣,這是我們這不愁吃穿的世代才有的權利。當年妳連阿公長什麼樣子都不清楚就坐轎子嫁過來了,生了五個孩子,每次生孩子前,妳就自己爬上床,鋪一塊布,安慰自己:「這是天生人,不是人生人,不怕不怕……」後來爸爸叔叔們就這樣一個個落地了。

  妳白天到別人家交工,晚上做自己家的農工。冬日午夜,蹲在豬圈角落,協助十六隻新生小豬輪流吃奶,為著一隻母豬沒有那麼多乳頭,妳卻希望十六隻小豬都存活下來,多賣一隻,就能多籌措一點孩子的學費……有時,清早割兩藍滿滿的地瓜葉,一肩挑起從內六寮步行到美濃鎮上,賣個十幾二十元,再走回來,只為給孩子們的便當加菜。

  爸爸說,小時候的便當永遠都是蘿蔔乾配白飯,有一回多了個荷包蛋,他開心死了,每次下課鐘響就要打開便當盒確認一次,唯恐蛋變成雞飛走。

  荒謬的情節,如同電影劇本,是我們不能想像的畫面;如同妳不能想像我們如何遠走高飛,為冒險或旅行神采飛揚。

  我一直很厭膩,爸媽拿他們的時代與我們相比,總是悶哼一聲:「拜託,現在時代不同了!」對這種不對等又不實際的倚老賣老,嗤之以鼻。

  如今我才懂得彎腰體諒。因為,下一輩有能力說出一句「時代不同」的背後,那是埋藏了多少世代的努力。


四、
  開始主動翻閱美濃的歷史,為了觸摸家的縱深。

  一次偶然的機緣下,我知道妳是台灣西拉雅族的後裔,可妳從不說。我去戶政事務所調出日治時代的戶籍謄本,看見了每個欄上都填上了「熟」──熟番,就是平埔族。

  親愛的阿嬤,妳的家族是台灣土生土長最久的原住民族,藏在美濃唯一的閩南庄裡,妳嫁給阿公,說一口流利的客家話,卻絕口不提,生怕人家提起一個番字,卻又對他者不經意的輕蔑耿耿於懷。

  阿嬤,時代不同了,我們應該要抬頭挺胸的啊!

  大伯選擇用佛教儀式為妳舉辦喪禮,一次誦經到一半,殯葬業者來將妳的大體從冰櫃裡拿出來退冰,姑姑事後得知,懊惱又傷心,沒跟在妳身邊先跟妳說一聲,大體就被移位。她一個人坐在妳身邊,掩面大哭。

  我永遠記得,站在祖堂門外,眼角餘光裡藏著姑姑孤執的身影,有太多的歉疚與不捨,那是一個女兒對母親守護不足而生的眼淚。面對死亡的不可逆,我們需要比想像中更多的時間來消化。

  平常工作太忙碌,人際網絡繁雜,片刻與片刻銜接,切斷身家背景照舊可以生活。

  我是如此珍惜,回美濃長居一周陪伴妳、回憶往事、一頁頁掀開自己身世的時光。好好地感謝與道別,是多麼重要的事。

  入殮前,我們為妳進行莊嚴的淨身儀式,圍繞在妳身邊,深深看著妳。當殯葬業者引導我們走上前,輪流為妳的腳按摩,跟妳說話,畫面就被淚水切分成許多重疊的透明格子。祖堂被家族包圍了,一層一層,從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孫子、孫女、外孫……這是妳一手辛苦扶持的家,縱使有不完美不平和,縱使爭執紛擾,妳心心念念的子孫,還是團團圈著妳。我突然覺得我們像一株古老的大樹,分支再分支,妳是根脈之一,帶領我們覺察枝繁葉茂的意義。「家業」這兩個字,第一次如是莊嚴地在我的腦海中出現,是妳的堅毅慈悲,成就這個大家庭。

  一個早上我醒來,推開廚房的門,發現爸坐在餐桌前,一副認真寫作業的樣子。他有點羞赧,搔頭對我笑,手上還緊捏著一小團捏皺了要扔掉的草稿。爸爸罕見伏案寫字,儘管嘴上嚷著不會寫,卻抓了一個無人的空檔,努力嘗試表達。

  妳的兒女把他們寫給妳的字句交到我們的手上,這些平時不輕言的愛。

  養育之恩,無以報答,原來是這個意思。
  阿嬤,妳帶我們看見的,又豈止是祖孫之情而已。


五、
  我站在這裡,看這片山城風景。

  小叔叔蓋好的清水模房子煞是顯眼,後頭是爸爸與大伯改建的老家,妳的菜園分給大叔叔整理了。不遠處有傳統三合院,一旁種有香蕉樹與絲瓜藤,更遠處是山。這裡處處可見青山水圳,我彷彿看見了年輕的阿公和妳、與外公外婆,在這裡忙碌穿梭的樣子,爸爸媽媽在這裡,赤腳奔跑著長大。

  南方第二期稻早已綠油油一片,山巒會隨著午後的空氣,一點一點沒入雲裡。

  我依稀聽見了什麼,原鄉溫暖的勸慰。

  生命的縱深拉長了,根鬚向下生長,緊緊抓住土地。枝頭又生出新芽,隨扶疏的枝葉,一起迎風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