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很討厭家政課,
手汗症嚴重的我,一碰毛線就流汗。
我沒有耐性,不喜歡女孩子家的編織與縫紉。
國中時,媽媽幫我繡十字繡,家政課因此成功過關。
記得不只媽媽,我還央求一位同班的男同志好友幫我做期末作業(?),
管不了那麼多,能閃就閃。
高中時,我借了隔壁班好友的家政作業拿去交,
老師不知為何斷定這不是我的作品,但沒有證據,
我一口否認,我和老師僵在那裡,
她不打我的分數,我也不離開。
大學時,我的身邊不乏喜歡縫紉的女孩,她們懂我也疼我,
多數時候任我要求,只要有時間她們都會幫忙。
這習慣直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每逢褲子衣服包包破掉了,我總得拿著壞掉的東西去央求朋友/媽媽幫我縫補。
找不到人或等不及的時候,乾脆拿到外面去請阿姨車。
然而這一兩年,我開始厭倦自己這樣的習性,
厭倦凡事都得求人,連縫個扣子都不會,像個殘障。
才覺察到心底的渴望──期待可以自己縫補那些生活破裂的物事。
覺察歸覺察,行動卻是另外一回事。
我懷疑我有可能會嗎?一個連穿針都不會的女人。
渴望學會最基本的手縫,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跟朋友說想學,
多數朋友卻因為時間有限或要事在身,
匆匆教導的結果,還是把東西交給她們處理比較快。
我一直學不來,也一直學不會。
被自己困住,我是一個連穿針都不會的女人。
「什麼?不過是一顆扣子!」有人驚呼,沒人發現我一臉黯然。
朋友大書開了一家工作室,裡頭的衣服全是她自己做的。
她是一個極有耐性也有原則的創作者,店裡不定時會開設手縫課程。
我曾經心動,卻遲遲沒有行動。
那天大書臨時起意訂麵包,我送麵包到市區給她,
開心地在她店裡亂轉,不知為何我們聊到手縫課……
我鼓起好大的勇氣向她報名,儘管心裡還是很忐忑不敢面對。
可是我就是答應她了。
那天上課我遲到了一個半小時,很誠實地與大書說遲到的原由。
(雖然騎車趕去上課的路上還是想著要放棄)
她耐著性子原諒我,我坐下來,拼命安撫慌亂的自己,
努力不顫抖地打開提袋,
裡頭有一件自己的扣子壞掉的毛衣、和飽的兩條破牛仔褲。
大書站在一邊教我,從穿針開始。
我緊張得不得了,但她有耐性的口氣和穩定的身型讓人心安,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停地冒手汗,時不時得擦褲子。
班上同學都在驚呼,她們不明白為什麼我這麼緊張,
因為現場氣氛其實非常輕鬆。
「沒有人在看妳啊!」她們安撫我。
我知道,但是我在看我自己。
我不停地冒汗,兩次穿針失敗後,還得脫下外層衣服讓自己涼快點。
「沒關係,再試一次。」大書幾度幫我剪掉線頭,說。
(她並沒有告訴我有穿針器這種東西)
(她並沒有告訴我有穿針器這種東西)
穿針成功後,打線頭結我也試了三遍以上,才學會。
我慌得一蹋糊塗,那些過去的空白和懶惰一下子無聲全朝我撲來。
因為太沒有自信,因為習慣否定自己,我知道身體在幫我釋放,
那些真實的渴望。
我的手腳汗並沒有放過我,我確實地接住了過去不能的自己。
我斷定我不能,沒有真正思考過為何不能,這種武斷長久貶抑著自己,
是自己判了自己死刑,於是我永遠都不會。
那一刻,我坐在那裡,面對一根細針和一條細線,
看見長久被掐住喉嚨的自己,原來不是不會說話。
我於是好喜歡大書,她一點也不會覺得我這樣好笑。
只是細細地一步一步教,收下了我的倉皇失措。
把一顆擱置許久的破扣子縫好後,接下來是牛仔褲。
深呼吸一口氣,我的手很笨拙,很笨拙可是還是可以動。
我慢慢縫著,幾次縫錯以為完蛋了,大書都會適時拯救我。
我慢慢縫著,不知不覺心就不慌了,一點一點來回縫,不知不覺就快完成了。
這才有心緒觀察其他人──
我發現全班同學都是高高年級生,手縫於她們而言是家常便飯,
有人縫布偶、匙叉袋、大象胸針、連仙人掌都出現了……
這個時空裡我的存在顯得特殊又突兀,一個剛剛學會穿針引線的女人。
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大家都覺得我很誇張。
只有我知道自己的緊張與恐懼源自何方,那是長年否定自己的煎熬,
一點一點被揭開的痛楚。
牛仔褲的褲檔縫起來了。褲面補上一塊丁。
那塊丁有正反兩面,駑鈍的手來回縫了好久,是我選的顏色。
起身,帶著它們回家,一種深深的滿足感脹滿了心,
破掉的東西都被自己修補好了,無形之中,
似乎也把破碎的自我一點一點修補起來了。
騎車回家時,我有種重生的感覺。
親愛的大書,謝謝妳的包容與陪伴,
也許妳不覺得這有什麼,但它確實就是這麼有力。
那是妳對縫紉的天賦與愛,把我失落已久的,手作的安靜,
從茫茫大海裡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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