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多年,我對這裡已經沒有期待。
我不敢有期待。
我不敢有期待。
年輕離開時,寫了一篇〈不可逆〉,
為了長大,努力把自己從一個深愛的地方拔起。
太愛了,未曾想過要回來,台南卻自己找上門。
有人邀演講、有人約住宿、有人借機車,
我就又可以,緩慢地騎著機車,
在南方的艷陽下(黃花風鈴木和炮仗花還開著)
呆呆傻傻,從容騎著(毫不在意趕時間與否)。
這城市的樹真美,清早或午後的陽光明晰,
一如印象中大剌剌潑灑。
這幾年變化太大,以為景物也差不多全非,
正逢身心虛寒的時刻,
陪學長姊照看他們夜半氣喘發作的孩子們,
辛苦的大人都沒有睡好,我看著堅強父親母親的身影,
覺得自己的煩惱渺小,突然間有些輕盈。
騎著豆的機車(大學時代阿弟仔啊)找到法華街,
停在一片綠色老門前,發現隔壁是一座安靜的學校操場,
雲歡欣鼓舞走出來迎接,一看到我:「妳怎麼了?」
我承認自己有些狼狽,連月磨難又睡眠不足,
聆聽她碎念著怎麼那麼瘦要吃胖一點,
走進這幢她回台南與友人共同養出來的房子,
確實有些虛弱,我倒躺在沙發上,兩個孩子在身邊跑來跑去,
她走上走下張羅著,最後聽從指示上樓補眠。
睡了很久,醒來看到陽台對邊操場的紅色跑道,
邊側老樹篩下黃昏夕陽,斜斜射落。
唉,果然是台南。
我無可否認對南方地域的情感,儘管如此鍾愛東方。
馬路的摩托車聲、運動的人們、窗邊的盆栽、房間的磨石地板,
打開手機,幾封簡訊。
雲貼心地說出門買菜晚上一起吃飯;
金學長傳訊怒吼為何早上不讓他付錢;
豆問明天哪時候過來方便?
他們都,帶著一點想念。
感覺到被愛,滿滿的愛。才重新活了過來。
我好像,是被台南找回來"補氣"的。
他們一直都在,時間流轉了,
人事全非以後,以一種嶄新的面貌迎接與照顧,
不同以往,帶著輕柔的溫暖。如風。
這種自然而然的柔軟讓我不知覺陷入,被圍繞的感覺真好。
無任何懷舊之姿,只是被惦念著。就在當下,在這個當下,
我逐漸清醒,湧現活力,如同過去。
而我們不一樣了,我們長大,
大到足以聊起母親這種病,聊起(困難異常的)夫妻相處之道,
「妳變柔軟了,妳知道嗎?」
「我以前很硬?」
「妳以前不可一世。」
「嗯,妳想念以前不可一世的我?」
「我全部都愛。都是妳。」
我有些錯愕,以為要二擇一,想不到是張開雙手全部擁抱。
曾經抗拒這些擁戴,如今懂得珍惜,
所有的自己,所有正在流逝的每一個現在。
無論光明與黑暗。
回到學校,因為情感澎湃,澎湃到腳汗溢出了拖鞋,
她指著我大笑說這是妳的演講服!天啊妳穿夾腳拖!
(沒想過有演講服這種東西)
我走進會議廳,遇見十多年前在這裡播放幻燈片的自己,
那時總不顧一切朝山裡飛奔。
承辦人是小我十三屆的學妹,
主持人是大我三十屆的學長,
我站在時間軸上,往前或往後看,路都綿延無盡,
這個甲子活動不可思議。
你看見的不僅僅是青少年,那不過是一個起點。
你還看見看見了父親母親、看見孩子、
看見長者風範、以及幼輩仰望的神情,
看見一個學生如何成為社會人
如何在工作與家庭間快速旋轉旋轉直到失焦,
然後慢慢停下,放下並且轉身,重新對焦。
那麼多的人生階段,卻能一次並陳眼前。
演講結束,長者離去前,給我一個禮物,
那是一本,數日前我站在書店裡猶豫不決最後買下的書。
我將朋友的桑葚果醬轉贈予他,
彎腰的時候看見時光,暗夜裡閃爍如星。
一直記得離開前,握著手機,
在綠色老門外與一位新朋友的談話。
一趟旅程,照見許多咬牙掙扎,
陽光刺目,我瞇起眼,
生活愈凌亂、愈敏感,愈容易感受溫暖。
那些人那些景和流光歲月確實一去無影蹤,
但愛仍存,恆常流動,等待我們俯身拾起。
這個地方啊,是不可逆。
老天,我多麼珍愛不可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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