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開始想逃太極拳的課,因為膝蓋開始疼痛。
直到這時候我意識到我真的很在乎自己的身體,我想保護我的膝蓋,
而膝蓋開始疼痛緣自於重心移轉不良,
我知道我的癥結,某種程度上我懷疑,我的生活也有一樣的問題
──重心移轉不良。
但這似乎不是逃課就能解決的。關鍵還是在重心的練習。
我喜歡太極,陰陽兩極的練習。
我喜歡沉肩、墜肘、開跨、鬆膝,但我仍然不懂沉、墜、開、鬆的要領。
尤其不懂「沉」和「鬆」,我常常忘記,
但我真心喜歡這兩個訣竅,它帶有人生的奧義,協助我前進。
所以不能逃課(逃課非常容易只要繼續睡覺就好了),
逃得了現實,卻逃不了心裡的明白。
而我,確實無法忍受心裡明白,表面上卻裝糊塗的自己。
二、
我站在那裡,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鑽進去。
我承認外公的書桌和衣櫃對我有莫名的吸引力。
我鑽進去,耳邊響起媽媽的萬千囑咐:
樓梯會塌、屋頂會垮、非常危險,千萬不要進去……我鑽了進來。
站在老老的樓梯前,我因為母親遺留的恐懼止步,
盯著樓梯,會垮嗎?
我五十公斤,應該還可以。
盯著樓梯,那個夢境突然間回到腦海裡──
外婆消失了,我掀開棉被,存餘一只工作手套滾出了房間,滾下樓梯,
是的它會轉彎,一路滾到大廳去。
我有些怔忡,對!就是這個樓梯!
工作手套就是滾下這樓梯,就是這樓梯啊!
我盯著樓梯,心裡祈禱著外公外婆的理解與保佑,
鼓起勇氣就走上去了……正確來說,應該是被吸上去了。
走道滿是瓦片,老人家的房間已沒有屋頂,
地板已塌陷,房間裡的老搖椅被時間擠到最角落,扭曲,
上頭還有手織的彩色毛巾,一樣蜷曲成團。佈滿灰塵。
我小心翼翼地走,抓哪裡都不對,哪裡都不堅固,哪裡都可能下墜,
這個地方曾充滿愛與回憶,卻沒有任何人回來整理,
我們被龐大的恐懼和軟弱淹沒,因一個突發的死亡。
瓦片到處都是,我也怕,怕掉下去,但不管了,一步一腳印,
過去阿姨們的房間那個布衣櫃還立著,裡頭掛有洋裝,
我探頭進去,洋裝掛得好好的,為什麼沒人帶走呢?
時光移走,她們房間裡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愈來愈少,
棉被和雜物都消失了,都被屋頂的煙塵所覆蓋。
我很緊張,因為這走道下的樑柱部分已經被蛀空,而我還走在上面,
輕輕的,我五十公斤,應該不會落底。
是好是壞都是註定的,跑不掉,我就是有這個直覺,不會掉下去。
外公的書房為什麼在最底層呢?
書房一如以往充滿陽光,很熱。地板尚稱堅實,
我看著外公的書桌,在桌上翻起一本黑色的書,
是易經。
外公過世是高中的時候了,這易經自那時就放在這兒了,外公看易經啊。
又重新看了一遍書桌上的書架,看外公讀的散文集,
想像那個年代外公坐在這裡看書的樣子。
啊,這個老衣櫥還是這麼新、這麼好,我拉開抽屜,全都好好的,
這麼珍貴的老東西,被遺落在這裡,無人搭理,
任隨時光翻轉而頹傾,真的好可惜。
任隨時光翻轉而頹傾,真的好可惜。
在另一個老櫃子翻到許多書信。寫著外公的名,還有媽媽和大阿姨的名。
字跡瀟灑,猜是舅舅寄過來的。
外公似乎很珍惜這些信件,收得好好。
我拿取出來,準備帶回家。一併翻出了一張合照。
很老的照片,外公站在右後方,看起來很年輕的樣子。
前頭坐著幾位老人家,都直挺挺的很正式,是外公那邊家族的老照片。
我又收起來。
我其實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常不顧一切偷跑上來翻尋舊有的回憶。
一開始,是懷念。後來始終感到一股滄桑悲涼。
這個家族有著深沉的哀傷,無法面對,以至於老家整個坍塌。
我知道,這哀傷連結著媽媽,他們始終說不出口,根本不想解釋。
每到這個空間,我就能強烈感覺到。
對比到外公把所有物件都分類歸整的習慣,實在匪夷所思。
外公連,大小阿姨的作業本和子女的書信都收存妥當,
而子女,卻記不起來了。
下樓後,飽拿了客廳牆上的時鐘,
我覺得有趣,那鐘是我們從小看到大的,我卻從未想留下來過。
一切發生得自然而然,卻也莫名其妙。
這不是預想好的行程。
原本是想繞去中正湖,繞著繞著不知為什麼就繞來老家了,連自己都詫異的。
「阿婆家!阿婆家!」我趴在車上看著街道風景嚷嚷著。
我並沒有想要回來啊,就算回來了也沒有非要進來不可啊,
我們是被什麼牽引過來的呢?
回程車上,我打電話給媽,大吵了一架。
母親在電話裡無可控制的憤怒毫無道理,我確實不該冒著生命危險上樓,
但我就是不明白甘冒風險走進去掏撿出來的回憶,何以要被遺棄?
這些書信不是很珍貴嗎?為什麼要丟掉?
一開始軟言相勸,我想為傅家留下這些東西,
我可以自己整理,再歸還給舅舅或大阿姨,那裡面有他們的青春。
但母親怒不可遏,她明確命令我丟掉那些書信。
我不解,過去不重要?都沒有用?
舅舅寫給外公的信令人動容,為什麼不回頭看一下、沉澱一下呢?
我救得了書信與照片,卻救不了這些子女,
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晚輩,連回老家看看都被訓斥。
這個家族,根本沒有人願意好好與過去道別啊!眼淚無聲無息跑出來。
我向母親求饒、退讓,但她無法息怒,
劈哩叭啦講著女人無權力干涉家族事務劈哩叭啦……
我有些崩潰,後輩已經看見也承接了上一輩幽深沉重的哀傷,
老家就這麼在風雨間凋零,我該如何面對上一輩的否認或逃離?
無能為力其實是自己選擇的。
我小小一個外孫女,被教導不看不聽不聞不輕易嘗試,明哲保身,
我無法接受。
一開始,確實是想留下外公的書桌和衣櫥,
然而我哭著喊著,突然間不再執著於外公的遺物了,
突然間放下了這些所求。
這家萎靡不振,對母親而言,任何的參與似乎都是多餘且愚蠢的,更遑論欲望。
我放下了想搬走書桌與衣櫥的念頭,衝動立誓再也不走上去。
就這麼與傅家老家二樓永遠地說再見。
它會在風中凋零,我知道,它會就這麼倒下,並且無人理睬。
「你們怎麼能,任老家在風中凋零?!」
「老人家那麼用心整理保存下來的物件,卻沒一個人去幫他收拾……」我哭喊著。
我知道說這些話的同時我已經僭越了女兒與外孫女的位置。
在那一刻,面對上一輩別過頭不視、面對上一輩的無感與麻痺,
我感到深深的絕望。
這些聲音積壓在心底很久了,自大學畢業後第一次偷偷回老家潛上樓就有了的。
(我還記得,第一次走進去,站在客廳,眼淚毫無預警就浮出來的感覺)
在這個時候通通喊了出來,我有些激動,飽輕輕拍著我的腿。
應該是喊出來了,所以就放下了。
好的,我接受一切。
一旦這麼想的時候,就覺得夠了。這就是我們必須要承受的。
我在停車場,挑撿幾封信,放進背包。
然後走向垃圾場,把其餘書信全扔了。
有工作人員走來,剛好接收,
黑色塑膠袋綁起來了,記憶消失不見了。
任老家傾倒,任書房下墜吧。
我在停車場,挑撿幾封信,放進背包。
然後走向垃圾場,把其餘書信全扔了。
有工作人員走來,剛好接收,
黑色塑膠袋綁起來了,記憶消失不見了。
任老家傾倒,任書房下墜吧。
放不下是我,執念太深也是我,
書桌與衣櫥本來就不是我的,也不該是我的,
它們早已被家族的命運決定了。
在時光的流裡,它們一直安於它們的位置。
這麼想的時候,突然一陣輕鬆,交給時間吧,
這是對上一輩選擇的尊重,也是對傅家傷口的敬重。
三、
我知道老家在教導我們什麼,
包含頹圮的外婆家,和整修改建的阿媽家。
「姊,整個跟小時候相反了,怎麼會這樣?」妹妹這麼跟我說。
聽見美濃的傳喚,很久了。心底一直抗拒,假裝沒這回事。
因為不想離開大山大海,我為此試探了多次,
但每次回阿媽家,就會莫名感到心安。
這真的很奇怪。
搬家在即,我惶恐於對花蓮的不捨,
這次返鄉,老家大院的晚上,
我們手牽著手去五穀廟逛夜市,買紅心芭樂回來。
飽在大院裡吃著,我脫掉鞋子,赤腳在大院裡旋轉,
就這麼跳起舞來。
爬上圍牆躺平,望月,鄉間的月夜是深藍色的,老家有燈。
燈下門前貼有五張門神福紙,閃亮閃亮。
試探多次都一樣,老家有神秘的魔力,
心安並不容易,但就是在這一刻安住了,充滿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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